写了《合格的父母》一文,意犹未尽。我空活四十多岁,并无一儿半女,有人会说:你没做过父亲,谈何“合格的父母”?也对,但,没做过父亲难道没有做过儿子吗?所以说谈论为人父母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资格的。此文想谈论一位父亲,即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位好父亲,首先是因为他娶了我母亲。母亲性格温和,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俩拌过一回嘴,吵过一回架。但他们的关系绝非冷淡,彼此关心,有说有笑的。考虑到父亲以愤世嫉俗著称,真的十分难得。
父亲的一生历经苦难,1957年留党察看,文革中自杀未遂,还遭遇过造反派的拳脚,且中年早逝。但他的苦难并不是我造成的,至少父亲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感觉。即使是他吃的那些苦我也是后来听说的。要是父亲的苦难源自于我,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良心重负呵!
父亲比较忽略我,或者说平等以待。我从来不是他生活的中心,他也没有发动全家人绕着我转。我不记得父亲为我过过一次生日。他是专业作家,但没有专门为我写过哪怕只言片语,更没有当众夸奖孩子的习惯。
父亲对我的要求不高,他曾经说过,以后我能进工厂当一名工人就可以了。后来我考取了大学,对父亲来说不啻是意外之喜。他对我的学习从不苛求,但在性情品格方面却经常过问。父亲尤其希望孩子勇敢。当我因为上学的路上有一条恶狗而不敢上学时,父亲就在我的口袋里塞了几块石头,对我说:“用这个对付它!”就这么把我打发了。他希望我学会游泳,但也没有粗暴地把我往小河里一扔。教了几次后我没有学会,父亲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十分幽默,经常开我和哥哥的玩笑。比如我的皮肤比较白,而哥哥比较黑,父亲就说我们一个是大麦面做的,一个是小麦面做的。他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三歪子,说我歪头歪脑歪点子多。回忆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父亲总是说些可乐可笑的,绝没有神童预兆之类的庸俗内容。
父亲带着我们玩。是带着我们玩,而不是降低到我们的高度屈尊俯就地和我们玩(比如给我们当马骑)。他的朋友来访,父亲没有把我们赶走,我们自便。我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听父亲和他的朋友说话,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说得那么开心。
父亲该出手时就出手,不是不打我们,而是打得极少极关键,所以印象深刻。记得有一次我抓了一把沙子,爬到了一棵树上,喊另一个小朋友。他过来后仰起脸,我就把那把沙子撒下,迷他的眼睛。小朋友告到他的父母那里,他的父母又找到我的父母。父亲把我摁在床上装模作样地揍了一顿。主要不是疼,而是感到羞辱。还有一次父亲揍哥哥,是因为他才上中学,就给女同学递纸条子。
凡此种种,我认为我的父亲是一位好父亲。作为一位好父亲,他的优点还有很多,比如从没有找过第三者,从没有生而不养。我自从认识父亲后,他就在我眼前晃,即使是因为工作原因,他离家也没有超过一个月。父亲总是在那里。
最后,他作为好父亲的理由是他的离去,那年我刚好十八岁,成人了。后来我学习写作,父亲以死亡的方式腾开了一条路,避免了两代人观念上不可避免的冲突。当然他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乃是命运如此。但我还是得感谢,感谢苦涩的命运,使我的父亲没有晚节不保。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