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8版:副刊·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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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 年 9 月 14 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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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刘心武
  本书是刘心武先生在“揭秘红楼”引发争议之后,首次向外界袒露自己的心声,回顾了他研究《红楼梦》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他文学创作道路上的起起浮浮,对自己64年的人生经历作出了全面的回顾。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显赫的家世、有趣的少年、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坎坷、揭秘红楼的辛酸等……

   “无立锥之地”

  1959年,我在高考时失利。后来证实,那并非是我没有考好,而是另有缘故,那里面包括一个颇为复杂的故事,这里且不去说。我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所录取,勉勉强强地去报了到。

  我感到“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所学校就在市内,因此我觉得还可以大体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饭和睡觉。固然学校是要求住校的,而且师范院校吃饭不要钱,但那里也有某些不那么特别要求进步、家庭也不那么困难的学生,几乎天天跑回家去,放弃学校的伙食,跟我一个班的一位同学就是如此。

  我满以为,母亲会纵容我“依然故我”地那样生活。但是她却给我准备了铺盖卷和箱子,显示出她丝毫没有犹豫过,并且也不曾设想过我会耍赖———她明白无误地要我去住校,告诉我到星期六再回家来。我服从了,心里却十分地别扭。

  那时,经历过浮夸的“大跃进”,国家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学校里的伙食可想而知,油水奇缺。母亲在家虽也渐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父亲靠级别终究还有一些食油和黄豆之类的特殊供应,加以母亲常能“化腐朽为神奇”,比如说把北方人往往丢弃的鱼头、猪肠制作成意外可口的佐餐物品,所以星期日回到家里,那饭菜依然堪称美味佳肴,这样再回到学校食堂,便更感饥肠难畅。

  母亲不仅把我“推”到了学校,而且,也不再为我负担那些报刊的订费,我只能充分地利用学校的阅览室和图书馆。那虽只是个专科学校,平心而论,藏书还颇丰,因此也渐渐引得我入了迷,几个月后,我也就习惯于在图书馆里消磨。

  不过,母亲每月给我的零花钱,在同学中,跟他们家里所给的比,还是属于多的。因此那时我在同学中,显得颇为富有,有时就买些伊拉克蜜枣(那是当时市面仅有的几种不定量供应的食品),请跟我相好的同学吃。

  1960年春天,有一个星期六我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发现情况异常,仿佛在准备搬家似的……果不其然,父亲奉命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院校去任教,母亲也随他去。我呢?父亲和母亲都丝毫没有犹豫地认为,我应当留在北京。我当然也并不以为自己应当随他们而去,毕竟我已经是大学生了,问题在于:北京这个家,具体地说,我们的这个宿舍,要不要给我留下?

  那一年,父亲他们机关奉命调去张家口的还有另外几位,其中有的就仅是自己去,老伴并不跟去,北京的住房,当然也就保留。那时,即使我的母亲跟父亲去了张家口,跟组织上要求给我留一间房,是会被应允的,但父亲却把房全退了,母亲呢,思想感情和父亲完全一致,就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当开始完全独立的生活。

  在我家,在我的问题上,母亲是绝对的权威。倘若母亲提出应为我留房,父亲是不会反对的。母亲此举也令邻居们大惑不解,特别是,他们都目睹过母亲在饭食和订阅报刊上对我的惯纵,何以到了远比饭菜和报刊更重要的房子问题上,她却忽然陷我于“无立锥之地”,这还算得上慈母吗?!

  父母迁离北京、去张家口那天,因为不是星期日,我都没去送行,老老实实地在教室里听课。到了那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忽然意识到,我在北京除了集体宿舍里的那张上铺铺位,再没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了!我爬上去,躺到那铺位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没有流泪,却有一种透彻肺腑的痛苦,难以言说,也无人可诉。那一天,我还没满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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