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刘心武先生在“揭秘红楼”引发争议之后,首次向外界袒露自己的心声,回顾了他研究《红楼梦》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他文学创作道路上的起起浮浮,对自己64年的人生经历作出了全面的回顾。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显赫的家世、有趣的少年、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坎坷、揭秘红楼的辛酸等……
批斗会戏剧性延期
我并不认为我一定得上北京大学。我从上师专起开始离开家独立生活,我渐渐觉得去当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也不错。我以优异的学习成绩毕业于北京师专,被分配到北京第十三中学教语文。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自然更明显地暴露出了我的种种缺点和弱点,但有一个优点似乎是谁都承认的———我安心教学工作,备课认真,讲授生动,学生们的反响总是不错。我上学比同代人早,所以从师专毕业时才19岁。我一到北京十三中就教初二的语文课,只比我的学生大4岁。现在他们当然都早已走向生活,有的现在还能遇上,他们对我执弟子礼,使我很尴尬———因为我们实际上是同一代人。
从1961年夏天参加工作到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发,正是我从19岁到24岁的青春岁月。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缺乏社会生活经验的、性格偏于内向的中学教师,但我觉得自己生活得问心无愧,而且精神上很充实。我读了不少书———不仅是文学书籍,也有不少哲学、历史、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我熟悉了不少人———不仅是学校的干部、教师和所教的学生,更吸引我的往往是学校扫地的工友和冬天来烧锅炉的临时工,以及那些处于北京社会生活最底层的学生家长———建筑工人、三轮车夫、电车售票员、小饭馆炸油饼的炊事员、处于并不重要的路口的交通民警……及至于以捡废纸、看守自行车为生的老头儿老太太。我从他们当中发现了许多令我惊愕的世态人心,更发现了强烈而持久的美。
那一阶段我的生活天地很小。学校就是那么大,平日能够延伸出去的生活领域也就是北京北城钟鼓楼、什刹海一带。中学教师几乎没有出差的机会,参加一次到天津兄弟学校的取经活动,对我来说便是生活当中的一桩大事。但就在那几年里,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的普通话说得别人绝听不出四川口音,还能以极够味儿的北京土腔同学校里的工友对话。例如天气闷热时,便会说:“这天哪,盖了盖儿啦!老爷子烟高粱秆儿啊,邪乎!”语言还在其次,我觉得自己已能体会到“老北京”的种种特殊心境。直到今天我写小说,从构思到落笔都使用北京话便是明证。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袭来。后来冲击波渐渐逼近了我。我在《北京晚报》上发表的一些“豆腐块”就刊登在邓拓的《燕山夜话》旁边。其中一篇文章认为京剧改革虽好但不宜取消小生等行当、水袖等技巧,再加上我在课堂上所讲的也被回忆出不少“放毒”的成分,于是出现了揭发我“反动言行”的长篇大字报。后来有一天,“群众专政小组”便在校门内贴出了大幅告示:当天下午两点半于操场召开批斗刘心武的全校大会,主要罪名是“猖狂反对京剧革命”和恶毒攻击江青。
那天中午我照常到食堂吃了饭。胃口不大好,但也还吃得下去。回到宿舍,我躺在一把旧躺椅上,只祈求挨斗时他们不至于把我打死或致残。
后来那次批斗我的会戏剧性地延期了———仅仅是因为“中央首长”发表了一个什么新的重要讲话,必须倾校而出去游行欢庆。而学校偏又进驻了新的“工宣队”,据说“工宣队”的区指挥部看了“群专组”上报的关于我的材料,认为我的“罪行”还不到“全校揪斗”的程度,我便被从轻发落———派到农村劳动去了。
后来我也算太太平平地经历完了整个“文化大革命”。就我个人而言,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也没有多少值得特别惭愧的。我实在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人,经历着最平常不过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