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之女、旅日水墨画家傅益瑶,亲自撰写了此书,生动地披露了许多傅抱石的生活和创作中细节,以及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逸闻趣事。此书作为傅抱石的第一本传记,表达了傅益瑶作为女儿对父亲的一种纪念。
画中的小老头
父亲十分喜欢清初黄景仁(字仲则)的诗。黄仲则有首《题李牧堂青岩图》诗有云:“寄尔乾坤一草亭。壁上龙蛇藤补屋,枕边风雨树穿棂。才名此时兼三绝,笔墨他日护百灵。岂合斯人老丘壑,将来麟阁要丹青。”这是黄仲则为《青岩图》的题诗,他所描绘的叠重崖、乾坤小亭,与父亲的山水画面十分契合。
父亲说过,水声实际上就是一种语言,它的音乐感极强,仿佛在歌唱;只要水画得好,这张画就能传达出一种音乐语言,听得见声音。父亲在画水———包括画雨、浪、水口方面,变线描为皴擦,大大增强了水的质感和动势,丰富了水的表现力,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而在这些有关水的作品中,无不有身着上古衣冠的小老头立身其间。表现山川秀色题材的作品,画面上同样有这样的小老头,他们或登临,或在透风漏雨的青藤小屋中读书看画,神情自在安详,举止潇洒。
父亲画山,很少去表现整座山,而是截取某个侧面,更多的是一种“山峦”的象征意味,层次非常好,一层层高上去,这是人游不到,神游得到的层次。一幅偌大的山水画,只在山脚或半山腰处总会有座小亭或一个小小的人物。
父亲的画室里常年挂着一幅《高山悬流》图,画面上云山雾罩,泉水跌宕而下,半山腰伫立着一个小老头。我睡在父亲的画室里,朝夕相对这个小老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是真的觉得画面很美,很有魅力,二是在想,如果小老头变成一个少年,肯定不好,画成一个老太婆肯定更难看,画成一个小姑娘呢,也同样不适合,只有这个小老头才完美……
父亲接待外宾的时候,一些外国友人也问他,为什么现代的画家,要在画里画一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上古衣冠的老头?与他们画自己同时代的人完全不同。
父亲回答说,中国人画画不是去摹写一件事物,而是写自己内在的感情、精神。我画的小老头,是我内心的东西,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甚至喝不喝酒也不要紧,他身处无穷的山水之间,一旦跟山水相融以后,他就伟大了。他要是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没有那么博大的与乾坤相通的胸怀的话,他就不能在这个小草亭里呆着。
为什么要画一个上古衣冠的老头?父亲认为,在青山绿水间,在大自然中,不能有家常化的事物,不应有世俗的东西,这是中国人所讲求的精气神,是灵魂的体现。
这也是父亲毕生的追求。联系到身处穷乡僻壤的重庆郊外,正值国难当头、民族存亡的当口,父亲那时唯一拥有的就是精神。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不能不要精神。国家即便亡了,只要精神不沦丧,总有一天还能夺回来,而一个人要是灵魂堕落了,就万劫不复了。
“寄尔乾坤一草亭”的小老头,是父亲创造的一个精神化身,是他生命和精神的超凡脱俗的象征。这草亭不是一座普通的草亭,而是乾坤间的一座草亭;坐在其中的小老头,也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天地间浩然正气的一种存在。人物虽然小,但精神的包容性却无限大,甚至把面对的青山都包容在里面了。人物和山水气息相通,有气有神才能气韵生动,这就是山水画的生命之所在。重庆时代的傅抱石现象,傅抱石状态,或者傅抱石存在,实际就喻示着当一切都凋零的时候,精神的完整才是一个人生命的最后依托。虽然在这些画里没有战争的痕迹,没有难民、流亡的画面,但它们体现出的却是民族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