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之女、旅日水墨画家傅益瑶,亲自撰写了此书,生动地披露了许多傅抱石的生活和创作中细节,以及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逸闻趣事。此书作为傅抱石的第一本传记,表达了傅益瑶作为女儿对父亲的一种纪念。
连载 9月7日见报 我的父亲傅抱石
画美人
我对父亲的仕女画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这是因为在母亲生我的那一年,父亲画了一幅很大的仕女画《山鬼》。画面上风狂雨骤,一位神秘动人的女子,在虎豹的环伺下,游于巫山之顶。见过这幅画的人,无不被这画中的气氛所笼罩。父亲自己在画完之后也不禁惊叹:“似真有鬼也。”每当我面对这幅《山鬼》,总觉得那女子在对我说什么,有招引我前去之意,使我惴惴不安。
山鬼是屈原《九歌》中的女神,她原是楚怀王之女,名叫瑶姬,夭逝后为巫山之神。我从小就不断听父亲说,我们姐妹的名字都是从屈原的楚辞中选出来的。我名字中的“瑶”字在楚辞中出现不少,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以为我的“瑶”字与瑶姬有不解之缘。因为这点儿个人因素,我对父亲的仕女画就特别熟悉,特别有感情。
父亲早年专攻山水,人物画很少。父亲的人物画是在入蜀之后才出现的。兵荒马乱,现实的残酷,精神的崩溃,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历练。就是在这个时期,父亲的笔下出现了湘君、湘夫人、山鬼、云中君等真正的人物形象。从这里,我们便可以窥见父亲的精神。
我见到过不少父亲刚刚到重庆时所画的仕女,大都是用四川皮纸,施以重彩,类似工笔,与后来的风格相距很远。虽然女子画得也很美,却乏神韵。对父亲仕女画风格的这一变化过程,我一直抱着很大的兴趣,我从中清楚地看到父亲心中的追求。入蜀后不久,真正的傅抱石佳人,那些兰蕙之质、林下高风的仕女便跃然纸上了。
父亲所描绘的女子,大都有着激烈的戏剧性的命运。父亲从不借助于激烈的动作,或是复杂的环境,而是着力于开发她们的内心。这些仪静体娴的女子们,默默地,仿佛永不启齿,激荡我们心胸的是她们洋溢着丰富情感的眼睛。这眼睛把她们的人格、她们的历史与心情都倾诉给我们了。
我常常一闭目,便浮现出父亲画美人眼睛时的情景:专注得甚至有些紧张的神情,不断把眼镜摘下又戴上,不时地弯下腰准备动笔,又挺起身仔细端详,仿佛喃喃自语,又像在与画中人相聊。他手中一支细笔濡了墨,不断地在唇上舐弄,直到感觉最好的时候,才伏身下笔。父亲笔下的眼睛,从浓到淡,从近到远,有无数的层次。只有父亲这样精细的心与手,才能画出这种细腻复杂、灵动多端的眼神,也才能使美人天真无邪的眸子饱含着精神上的无穷喜忧与哀乐。
抗战中母亲生日时,父亲曾精心作画一幅为贺。画上的长题,详叙了入蜀后的生活,以及对母亲艰辛持家的感激。可是画面上所画的却是一位嬉游于柳下的美女子,这就是母亲。这幅画最使我感动。
父亲常说,必须有人格,然后才有画格。每看父亲的仕女画,我都不由得回想起父亲的这句话来。看起来,父亲是很旧式的,但是,父亲却没有一点儿歧视女性的旧意识;再也没有人比父亲更尊重女性,更爱护女性的了。
在我们院子里,有一条藤廊,当鲜艳美丽的凌霄花开满藤架的时候,父亲常领我在廊下散步。他对我说:“你看这凌霄花开得这么漂亮,这么显眼,但是除了柔细的蔓以外,什么支撑都没有,只能攀附在紫藤上。尽管站得比紫藤还高,但只要紫藤一倒,最先倒的就是凌霄花。”父亲告诫我,必先是个立身立业的真正的人,才可能是个好女子。我以为,这也正是父亲画仕女的宗旨———画美人必先画出有品有格的人,然后才可能是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