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年时代,也许是读了太多的《水浒传》、《三国演义》、《堂吉诃德》、《基度山恩仇记》之类的中外传奇小说,常常会捧着书痴痴地凝想,倘若有朝一日,能到书里描写的那种古城池或者古城堡去走一遭,岂不快哉乐也!我心中的古城,不独要有城墙、吊桥、护城河,还须有古街深巷,乃至知县衙门。至于我向往的古堡,那就更美了:围墙高筑,房舍如云;清幽的月光下,巍峨的钟楼上跳动着黄昏的灯影……及至年长以后,我才明白,这是个何等荒唐可笑的梦想呵!时至今日,像深山少女般原始而清纯的古城、古堡,到何处去寻觅呢?
然而,我断乎没有想到,我的这个孩提时代的梦想,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竟然会变成现实!
“皇城相府”
屋林楼海巧夺天工
那是不久前,我为了了却“遍历四大佛教名山”的夙愿,专程来到山西五台山。在这之前,峨眉山、九华山、普陀山,我都已去过。这一回,游罢五台山,本已“功德圆满”,可以打道回府了,但是盛情好客的主人却邀我们务必在晋中好好走一走,看一看。说来惭愧,我对山西实在是太陌生了,先前除了知道花和尚鲁智深大闹过的五台山、苏三被押解到的“洪洞县”,就是常听人说“到山西大槐树下去寻根”;说到物产,就只晓得那儿醋多,酒多,煤多。“天安门广场的电灯,三盏中有一盏是俺山西人给点亮的。”山西老乡的这句话,竟使我感动了好半天。而当得知风靡一时的电视剧《乔家大院》,拍的就是山西的名宅乔家大院时,我对黄河之滨的这片古老土地便再也抑制不住一腔敬仰之情。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对乔家大院的惊叹中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座比乔家大院规模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古建筑竟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了。这便是地处晋城市北留镇的“皇城相府”。当第一眼见到这黑压压一大片盖住了半座山的浩大建筑群时,我不由得在心里惊叫起来:呵,这不就是我少年时代在梦里苦苦寻找的古城堡吗!而我梦中的城堡(也即外国小说里所描写的中世纪的城堡),无论规模或气势,都无法同这儿相比!就说那高高的城墙吧,每隔几步就挂一盏大红灯笼,一眼望去,就像一条红色的飘带,曲折绵长,简直看不到尽头。
原来这号称“皇城相府”的古城堡,乃是赫赫有名的《康熙字典》的主编、清代名相陈廷敬的故居。据正史记载,以陈廷敬为代表的陈氏家族,从明孝宗到清乾隆的260年间,享有“一门九进士,三世六翰林”的殊荣。经过陈家好多代人的苦心经营,这城堡式的建筑群总面积竟达9万平方米,共有大型院落19座,房屋1000多间。整个庄园依山而筑,雉堞林立,城墙长1700余米,高12米,设城门9道,形成了一座大气磅礴而又坚不可摧的家族堡垒。
规模如此大的古代庄园,莫说在中国独一无二,就是在世界上也罕有其匹。凡来这儿的参观者,几乎没有不被这古堡的非凡气势所震撼的。站在城墙高处鸟瞰,那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屋舍楼宇犹如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那挤挤挨挨的屋顶,有人字形的,有品字形的,有直角平面的,有飞檐重叠的,有曲折回圜的,有四面合围的……这情景会教人即刻想到杜牧《阿房宫赋》的名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而在众多的楼宇间,一座名曰“河山楼”的巍巍高楼拔地冲天,直插云霄。此楼乃是肩负整个庄园警卫重任的碉堡,在它底下附有125间屯兵房,并有暗道直通庄外。令人惊叹的是,这河山楼共有七层,高达百尺,在数百年前的明清时代,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摩天大楼”了。我想,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用在这里可谓恰到好处!
然而,这古城堡真正的价值还在于它的文化气息和艺术品位。只有来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美轮美奂” !1000多间房屋,包括城楼、厅堂、厢房、内府、书院、花园、小姐楼、管家院等,无不安排得宜人得体,构建得错落有致。花园里建的状元桥、快哉亭、魁星楼、飞鱼阁、八卦台等景观,更是赏心悦目,别开生面。尤其是那一座座庄严肃穆的牌楼,坊额上雕刻的龙凤,基座上环拥的瑞兽,无不栩栩如生,逼真传神。至于书画楹联之多,称之为“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一点也不算过分。难怪康熙南巡,曾两次驾临这儿;难怪电视剧《康熙王朝》要到这儿来拍。入夜,霓虹灯用奇丽的光彩勾勒出这古城堡壮美的轮廓,数不清的大红灯笼吐出红艳艳的光芒,仿佛在展示这惊世豪宅的建造者和保护者们的阔气和豪气!
平遥古城 步步胜景举世无双
如果说皇城相府让我见到了真实的古堡,从而走出了儿时的梦幻,那么当我们走进距太原90公里的平遥古城时,我的感觉则完全是从现代走进古代,从现实走进了一个神话般的梦境!
对于那些旅行家来说,“平遥”两字也许并不陌生,但孤陋寡闻如我者,竟不知道五千年文明的中华大地上还有如此神奇瑰丽的地方!怀着愧疚和惊奇,我恨不得一口气将这个古城看个够,看个透!然而,我越是细看,便越是惊诧。这座始建于北魏初、重筑于明洪武三年的古城,外廓形似神龟,城墙高达10米,不独吊桥、角楼、垛堞、护城河应有尽有,一样不少,便是那方圆六公里多长的城墙,也没有一丁点儿残缺(只有一处的墙上还残留着日本侵略军炮轰的弹痕)。这城墙就这样规规整整,从从容容,面对着千百年历史的风尘,将偌大一个城市紧紧抱在怀里。
在我国的古都中,城墙保存完好的虽然极少,但是还算不得希奇,惟有连街道巷陌、居民住宅都保留着古时的旧貌,那才是真正的奇观!谁能想到,这样的奇观就出在平遥。在2.25平方公里的城区,号称“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条蚰蜒巷”的街巷,依然完整地保留着明清时代的格局;那曲折回圜的小街,商铺密集,店门相对,被踩得光溜溜发亮的青石板路面,只能容两顶轿子擦肩而过。城中主要古建筑群按“左祖右社”的礼制,对称排列,形似八卦:东城隍,西县衙,南观音,北关帝,左文庙,右武庙,前道观,后佛寺。而与古街深巷相映成趣的民居,更是古色沉沉,古香扑面。二至四进的四合院,通常都是青砖灰瓦,布局严谨,房舍对称,庭院深深。垂花门楼、正房、厢房等木结构房檐,均有精美的雕刻和传统的彩绘。门墩石狮、柱础、窗台等石雕直至局部砖雕,也都十分精巧。像这样的四合院,全市竟留下3700处之多!夜晚,在这寂静的古城中漫步,踏着朦胧的月色,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耳听着远处深巷中一声声若有若无的狗吠,你会不知不觉,恍然自失,以至于迷迷忽忽,不知今夕为何夕,仿佛真的走进了古代。
在这里,文物之丰,也着实惊人!被誉为“东方彩塑艺术宝库”的双林寺和素称世界建筑史上“不朽之作”的镇国寺,均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修建于1100多年前的文庙大成殿,则比北京、曲阜和南京的孔庙还要早240年到700年。我国1300多年科举史上仅存的一张状元卷,就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这里。其作者名叫赵秉忠,明朝万历皇帝在他的这份2460字的卷子上亲笔朱批:第一甲第一名。
明清时期,平遥商业发达,中国第一家票号就在这儿问世。直到如今,像“日升昌”“百川通”等一批全国最早的金融票号依然屹立在店铺如林的古街上。看到庭院中、账房里一应俱全的当年陈设,昔日生意兴隆、“汇通天下”的盛况仿佛就在眼前。
在众多文物中,最使人着迷的莫过于知县衙门。我从大门前的巨大照壁开始,一路走去,经仪门、牌楼,进大堂,默默瞻仰,留连久之;再入宅门,进二堂;继而又深入内宅,探究县太爷的居家生活;最后又仔细观看了粮厅、牢狱;就连东西厢所设的吏、户、兵、刑、工房也没有放过。真是走一路,赞一路,叹一路。我惊异于封建社会权力机构的堂皇和气派,更惊异于后人对其保护的精心与完备!在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大堂下,那水磨方砖上被无数人犯双膝跪地磨出的凹槽,依然滑溜溜地闪着冰冷的光!《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闯进寿张县坐堂审案,一屁股坐到公案之上,直吓得县太爷从后门逃之夭夭———这一切,不就发生在像平遥这样的县衙,这样的公堂?《三国演义》里一度屈任耒阳县令的庞统,当着张飞的面,耳中听词,手中批文,口中发落,不到半天,竟将醉酒耽误的百日政事统统审理完毕。这一切,不也发生在像平遥这样的县衙,这样的公堂?……
据了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公约》十分强调遗产和文物的原真性。这个“原真性”,可翻译为“原创的”“第一手的”,或“非复制的”“非仿造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原汁原味”。平遥古城最突出的价值,正在于它的无与伦比的原真性。有鉴于此,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对平遥古城作出了如是评价:“平遥古城是中国汉民族城市在明清时期的杰出范例。平遥古城保存了其所有的特色,而且在中国历史的发展中为人们展示了一幅非同寻常的文化、社会、经济及宗教发展的完整画卷。”
黄河文明 悉心保护遗芳后世
多么了不起的黄河文明呵!
从山西归来,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我的魂魄仿佛依旧留在黄河之滨那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 。如果说,建造出皇城相府和平遥古城这样的古堡、古城是一个奇迹,那么经历了千百年沧桑变迁而将它们保存得如此完好,则更是个伟大的奇迹!何谓文明?我认为真正的文明必须包含创造文明和保护文明两个方面。不会创造,固然谈不上文明;不会保护,所谓的文明到头来不过是废墟一堆。值得深思的是,包含这种双重文明的古堡和古城,何以能如此集中地屹立在晋中的大地上?
走马看花之时,人们往往只是惊叹于鲜花的红艳,待到反思回味之日,这才想到要探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感谢新结识的晋城的朋友,他们寄来的资料给了我颇为圆满的答案。历史事实表明,我们的山西同胞对于保护古文明的自觉性之高,确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即以平遥古城而言,该城墙自明初诞生以来,整整270余年,经历了从明到清,到民国,到新中国的三大历史变迁,但是老百姓从来没有忘记对城墙的保护和维修。据统计,这期间大修和重修就有11次,平均25年一次。即使在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的文革年代,平遥县革委会也顶住压力,发布了《关于做好文物保护工作的通知》。到了上世纪80年代,平遥文物保护工作更是走上了法制化的道路。最难忘的是80年代初,城市改造和建设的大潮风起云涌,席卷全国。平遥少数人心血来潮,也制定一份总体规划,送交省建委审批。适值同济大学教授阮仪三在山西省协助城市规划工作,省建委便把平遥总体规划送给阮教授,请他指导。阮教授看罢规划,大吃一惊,原来这个规划按现代化要求,要在城内大刀阔斧开辟几条大马路,城墙相应开挖八个大口子;城市中心,要将市楼周围的房屋拆掉,建一个环形的广场。千年古城,危在旦夕,没有比这更令人揪心的事了!救城如救火,阮教授连忙放下身边的工作,来到平遥查看。果然,东城墙已扒开一个大口子,正在拓宽马路;两旁180米长的传统民居也已经拆去。看到这一切,阮教授心疼不已,他立即提出意见,要求马上停止这种“破坏性的建设”。平遥县政府非常尊重阮仪三的意见,不仅马上终止原来的规划,停止了施工,还通过省建委委托阮教授重新制定了平遥的总体规划,送到北京。时任建设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城建组长的郑孝燮,看到这个规划,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在规划上写道:“这个规划起到了‘刀下留城’的作用,为保护祖国的文化遗产作出了重要贡献。”文化部也拨专款维修了城墙。平遥古城就这样保存了下来。
对古文明的保护意识,从上到下都是如此强烈,这恐怕在别的地方很难做到。不久前,我在南京的一家晚报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1909年,南京举办了我国历史上第一届大型博览会———南洋劝业会,参观者10万多人,成交额达千万银圆。而至今仍保存着“南洋劝业会”的奖章并公开出示的人(报上登的照片即是该奖章),乃是一位晋商的后代、名叫陈伟普的山西公务员。他告诉记者,这枚奖章是他的做高粱酒生意的爷爷在劝业会上获得的,他们家已经保存了三代,将近100年了。文革“破四旧”时,他把奖章埋到地下,这才逃过一劫。
显而易见,在素负“历史悠久,古迹遍地”盛名的山西,保护古文明已成为一种优良的传统。这是一种神圣的风尚,也是一种崇高的素质。毫无疑问,善于创造文明的人,也必然是善于保护文明的人。今天,摆在世人面前的众多惊世骇俗的文化遗产,不正好展示了可敬的黄河子孙们不同凡响的高度文明么? 袁养和 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