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年轻人绝想不出，看电影能看死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苏北一个小县城。一天深夜，被父母从酣睡中摇醒，稀里糊涂被扯到电影院看电影《红楼梦》。父母不停地对我施展各种绝招：给零食、揪耳朵、胡撸脑袋，驱赶在我眼前猖狂乱飞的瞌睡虫；我呢，也本着孝心，使劲睁大老要往下耷拉的眼皮儿。可是，黛玉一进贾府，宝玉高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时，父母被剧情彻底俘虏，再没闲心来管我，于是拉开架势痛睡。

　　第二天傍晚惊闻噩耗———妈要让我重受二茬罪，要陪她再看一遍。

　　妈是个越剧迷，年轻时在中南海的红墙里，雅致得狠。风云突变，被下放苏北穷乡僻壤十几年，那颗越剧之心早憋坏了，好不容易逮着这机会，当然不容错过。对妈来说，《红楼梦》代表旧梦重温、往日情怀，里边有许多内涵；可是对我，不啻是一场噩梦。

　　可是这一夜我看进去了，父母培养我文艺情操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我看得声泪俱下———全场人哭成一片，不哭都不好意思。看完走出影院，我对妈说了：咱明天再来看一场。

　　别以为我们这叫迷恋，比我们更迷恋的人多了去了。这个县城惟一的电影院，连续一周马不停蹄，二十四小时无休止地响彻宝黛悲哭；不少人在那一周里把电影院当成了家。正是盛夏三伏天，据说后来电影院里馊味扑鼻。

　　映期尚未结束，一名观众在影院休克，送至医院抢救无效。验尸报告称，死因有二，空气奇差，以及悲痛过度。我在学校听到这八卦，回家转告妈，妈念了声“阿弥陀佛”。

　　再后来，走进那家电影院，都有点怕，因为这里死过人———小时候对死亡不知为何那样敏感。但是随着银幕上奇怪的人影乱晃，就渐渐迷醉在里头，看出了悲欢离合，看出了爱恨情仇。

　　再后来，我参加了省里著名的小红花艺术团，隔三岔五，会用劣质油彩抹脸蛋儿，在电影院（也是个剧场）的舞台上，演小炮兵，跳洗衣舞，唱火车向着韶山跑，轻歌曼舞，声嘶力竭。

　　再后来，家境愈来愈窘迫，衣服上的补丁愈来愈多，爸爸自制的煤球烧出的火苗愈来愈黄，并呛人，父母可能再没有一分闲钱可供花在看电影上头，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也是觉得那些烂电影实在不值得看，反正电影院离我们家的生活愈来愈遥远了。

　　再后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利用暑假空闲，做小工补贴家用。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钱，欣喜之余突发奇想，偷偷地跑到电影院买了几张票，要请全家看电影。

　　万没想到的是，爸爸表情复杂但是严厉地摸着我的头说，爸妈都有事，你也别去了。

　　若干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那天没看成的电影《决裂》，终于明白了父母为什么会情愿伤我伤到那样，也不愿意让我迈进电影院。那部著名的三突出电影是在鼓励学生娃交白卷，彻底摧毁师道尊严，而爸爸下放期间，就是一名中学老师，并不时被学生批斗。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