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养和
它世界 同性小伴侣之死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南京新街口破天荒开了一爿动物商店。我颇为好奇地跑去光顾。一进门,就见柜台上的小铁笼里有几只松鼠似的小东西,毛茸茸地抱成一团,很像一群橄榄球运动员。一问,才知道这动物叫金丝熊,性子温驯,好玩又不难养。我于是下决心买一对,特别关照要一公一母。
“没错,一公一母!”店员将一对金丝熊分别托在两个手掌心里,眯着眼睛说。我细细打量它们,模样端的像熊,遍身棕黄色的毛又细又软,肚皮上露出黄白相间的花纹,一对机警的眼睛,黑宝石似的霍霍闪光。
像平静的湖上荡起了春波,这一对金丝熊从此便闯进了我的家庭生活。黄昏,一吃过晚饭,照例是它们“放风”的时候,我便将囚禁它们的铁笼子打开来。它们探头探脑地出了笼子,先是四肢着地,在地板上慢慢爬行,不一会儿后肢直立起来,像绅士似的蹒跚而行,两只前肢则高高拱起,仿佛在向我们拜年。但一转眼,它们各自都敏捷地朝暗处爬去,或钻到沙发底下,或躲到电视柜下面。我那准备高考的儿子平日埋头读书,沉默寡言,此刻却兴高采烈,笑着,叫着,趴到地板上,伸出大手,将两个“逃犯”一一抓回。刚参加工作的女儿望着这一对活泼的小宝贝,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刚想伸手去捉,又吓得缩了回来。我的太太,白天还一再发表声明,说要把“两个脏兮兮的东西”从阳台上扔下去,此刻却坐在沙发里,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稀奇,脸儿笑得竟像一朵花。见这情景,我的老母亲高兴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怀着好奇,我开始对金丝熊进行研究。它们的食谱很广,胃口也极佳,荤的,素的,水果,糕点,样样爱吃。有一回,家里吃臭豆腐,我忽发奇想,也想请它们尝尝。其中一个先跑上来,用鼻子嗅嗅,忽然打了个喷嚏,倒退了好几步,另一个便再也踯躅不前。然而过了一会儿再去看,那小半块臭豆腐已不见了影踪。
女儿建议给它们各自起个绰号,于是,好动的这个得了“机灵鬼”之名,那个整天睡懒觉的,大家都叫它“懒得动”。
春去冬来,日月嬗递。这一对小伴侣在我家落户将近一年了。一天,我的母亲忽然提出一个谁也没有注意的问题:既然是“夫妻俩”,为啥总不见那“小娘子”肚皮大起来?一句话,石破天惊,把大家点醒了。于是,反复地观察,直至请教专家,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两个都是公的!
我很恼火,几次想到动物商店去调换,但仔细一想,无论换走哪一个,都舍不得。
然而,也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吧,它们之间的摩擦日渐频繁。每一次,那“懒得动”总被咬得血迹斑斑。就在那年初冬的一天,我一早去给它们喂食,只见“懒得动”满头满脸都是鲜血,正躺在墙角里有气无力地呻吟。“机灵鬼”呢,却高高跷起一条腿,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的肚皮。我心中的怒火立时蹿向脑门,环起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对准“机灵鬼”的天灵盖弹了下去。这一下不打紧,只见“机灵鬼”两眼一翻,扑地倒了,接着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嘴里咻咻地哀叫。我慌了手脚,一时无所适从,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知道南京哪里有动物医院,我一定会立即送它去抢救!
那几天,我像犯了弥天大罪,惶恐、内疚、悲哀,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家庭舆论更是泰山压顶,人人眼光里满含谴责,我的太太甚至指责我是“刽子手”。
使我庆幸的是,“机灵鬼”竟然没有死,第二天它就不再痉挛,眼睛也有了神,只是瘫痪在地,无法动弹。这时,另一个景象把我吸引住了。这就是那个被咬伤的“懒得动”,此刻竟一改慵懒的本性,紧紧依偎在“机灵鬼”的身边,伸出小小的舌头,无限柔情地在他同伴的额头、胸前、背上舔着,舔着。在它的身后,我送去的食物已堆积起来,然而它似乎毫无兴趣,纹丝未动。莫非它决意要陪它的同伴一起受苦?抑或是要用绝食来表示抗议?抗议我伤害了它的同类……我的眼眶一阵发热,泪珠差一点就要滑落下来。
“机灵鬼”一天天好起来了。我把它们的窝搬到阳台上,让它们接受阳光的爱抚。“机灵鬼”便迎着暖烘烘的阳光支撑着爬起来,先是两只前肢站起,继而后面的左腿也挺立起来,而后面的右腿不管如何使劲挣扎,却怎么也站立不住。它咻咻地喘息着,似乎很着急,但并不放弃自己的努力,跌倒,爬起,跌倒,再爬起,最后终于能颤巍巍地站立起来,一蹶一蹶,在窝里踉跄而行了。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呵!我久久地望着它,眼睛里涌出了泪花。
然而,“懒得动”却仍然不吃不喝,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好生奇怪,便把食物硬塞到它的面前。可是,它竟像没有看到一样,漠然不动。我愈加诧异,上上下下仔细一打量,不由得惊叫起来:呵,它的双眼全瞎了!那破碎的眼珠粘连着眼眶,像芥菜籽一般,早已枯干。这使我立刻想起它被“机灵鬼”咬伤后满脸是血的惨状,它的眼睛分明是被咬瞎的呀!如此看来,在“机灵鬼”遭到我的惩罚以后,“懒得动”是忍受着双目失明的惨痛,不念旧恶,以德报怨,无私地呵护那曾经粗暴地伤害过自己的同类。呵,呵,这是怎样的情愫,这又是何等的胸怀!嗟呼,动物如此,人又如何?此时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懒得动”到底死了。
它的死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怀着深沉的悲哀,我将它裹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埋在院子一棵幼小的雪松下面,给它垒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郁起来,母亲不住地叹气,埋怨说:“老天爷忒不公平,好人得不到好报,坏人反而活得逍遥!”
此后,大家对“机灵鬼”再也没有好脸色,它有如一个身背十字架的囚犯,天天生活在冰冷的眼光和无情的呵斥之中。我不忍心它的孤独和寂寞,曾多次去动物商店,想给它物色一个真正的“配偶”,但终因金丝熊缺货而未能如愿。
那年春节前,我在外地采访。一天,女儿在电话里告诉我,“机灵鬼”也死了,原因是我母亲白天将它的窝搬到阳台上后,晚上竟忘记搬回室内,次日一早起来,就见它已经直挺挺地冻僵了……
我的心一震,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失落,但从此仿佛了结了一桩大事。然而,多少年来,这段往事,我始终无法从记忆中抹去。每当沉静之时,我常会忍不住想起这两个曾经给我带来欢乐、悲哀和无穷感慨的小小生命,于是不免发出轻轻的叹息:呵,金丝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