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色棉汗衫,灰色西装短裤,掩饰不住沙志明硬朗的身板。这位约一米八的高个老人满头银丝,平易谦和。他说,年轻时性格暴躁,作为运动员争强好胜,总想夺冠,做事好迫不及待。是紫砂壶让他性格变得平和,变得朴实温润沉稳,让他冷静面对世事变迁,从容看待人情冷暖,永远保存一股精神气。由于他经常与票友们唱京戏,玩紫砂壶,这些都是文革期间被看作封资修的东西,因此他曾含冤被判坐牢15年,后改判10年,妻离子散,饱经折磨。
对那段伤痛记忆,沙志明不愿多提。他说,现在苦尽甘来。人们越来越注重传统文化,民俗博物馆为他开办专馆,他多年收藏的珍品公之于众,让更多的人感受传统紫砂壶文化的魅力。小小一把紫砂壶,上面有字有画有人物,有诗词有戏曲故事,有美术工笔,有传统道德,包罗万象,是道道地地的本土文化。台湾、香港分别出版了他的专著《中国紫砂》、《中国明清紫砂精萃》,他还被许多大学聘为兼职教授。
沙志明不抽烟,不喝酒,一生痴迷紫砂壶。这几年许多大款愿出巨资买他的壶,都被他一口回绝:“为了壶我可以节衣缩食,倾家荡产,但一把壶也不卖。”如今他的两个孩子都是成功的企业家,在他70岁生日时曾问过他:“爸爸,你想要我们送什么礼物?”他张口回答:“再给我30万元买紫砂壶。”对这一笑谈,他昨天很正经地向记者说,5年前我没什么积蓄,那时要是多买些壶,现在也赚了。
“每把壶的身世不同,来源渠道各异,却浸透我大半生的悲喜苦乐”。
“比如这把黑地龙纹汉方壶,它让我变卖家产,大病一场,吃尽苦头。”
“1981年,从朋友处得知,山西榆茨有人收藏一把清雍正、乾隆年间的汉方壶,系宫庭藏品。我当即登上火车,没有座票,就一路站着,30多个小时后赶到榆茨,还好,很快摸到收藏者家中。这人是清贵族后裔,系八旗子弟。他拿出壶,我双眼就亮了,壶很大,高18.5厘米,紫砂为胎,墨釉为底,上绘一条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青龙。龙旁为云纹火球,下方衬以福山寿海,旭日高升。底为黑色,龙作青色,色彩对比强烈,犹如刚直不阿的包龙图。壶是好壶,但开价高得怕人,要8000元,那会我的月薪才48元呀,但实在不甘心就此丢手,就软磨硬缠,壶主是一花甲老人,最终被我一片志诚打动:看你是识它的人,算你与它有缘,2000元成交吧。但我身上只带1000元,就留下作定金,赶回南京筹款。当时许多下放学生返城无房住,房子很吃香,我就将祖上留下的3间房屋卖了6000多元,第二趟赶往榆茨,终于如愿以偿买回壶。但回到家就病倒了。还惹得儿子埋怨,老爸,我看你是要壶不要命了!”
沙志明讲述这段故事时,语气透出自豪。他说,吃这些苦值,这壶可是无价之宝啊。
迷壶爱壶,有心人偶然也会收获意外惊喜。
一次他家的老房子倒了,民工们在清理碎砖烂瓦时,在瓦砾堆中刨出了浸满石灰泥浆的一把茶壶,壶嘴、壶把和壶顶都是青白玉镶上的,民工们举起铁榔头就要敲玉,正巧被沙志明遇到,他大喊一声:“不能动!”拿过来看后大吃一惊,此系清代传世名家壶,壶身之锡刻有草书“桂香弥弥秋风里,晓露盈盈滴海棠。石梅”。壶内底部有一方印“杨彭年制”,杨系清代著名制壶大师。手捧锈迹斑斑之壶,他热泪盈眶,望壶长叹:“这样稀世珍品,埋在地下这么多年,如果我迟来一步,就要葬身于铁榔头之下了。什么是缘?这就是缘分啊。”
对这把意外获得之壶沙志明情有独钟,他朗声吟诵着壶身镌刻的诗句,如痴如醉,赞不绝口:“这词意优美啊,此壶饱尽沧桑,压在断墙瓦砾之下,不知经历多少年,遍身伤痕,方见天日,在民工之手又险些粉身碎骨。但在我眼里,它是宝贝,是铮铮铁骨汉子,展现的是历史文化,是艺术魅力,它身上的伤痕也有一种残缺之美。”
“壶痴”得意之形溢于言表。
“这把直嘴软提壶我已珍藏40多年,看到它我就想起我年轻时的铁哥们———举重教练戴毅,好朋友送给我这把珍贵的壶,自己却含冤去世,年仅39岁”。
沙志明说的这把壶产于紫砂之都宜兴,透过陈列馆玻璃柜望去,圆如蟠桃的深紫壶身散发出一股高贵清雅气息,这把壶是“出口转内销”几经辗转才到他的手中。上世纪50年代沙志明是举重运动员,1959年曾获江苏省全运会重量级举重冠军,并打破全省纪录。当时的好朋友戴毅知道他酷爱紫砂壶,就把印尼留学生赠送的一把壶转送给他。戴毅是新中国第一批举重国家级裁判,在南京延龄巷开健身馆。这把壶高8.5厘米,制于清末1892年,壶嘴呈直形锥柱状,钮似算珠,壶盖略凸,显得沉稳肃穆。壶底有一方印,中间一只鼠,刻有一排外文。此壶是泰国诺玛王朝110周年庆典时,向中国宜兴定制的,后不知何故从泰国宫廷流失到印尼民间。得此珍品后,沙志明爱不释手。但随后不久送他壶的戴教练却横遭不公正待遇,含恨离世。
睹壶思人,沙志明紧皱双眉,慨然长叹:“就是这把壶改变了我的人生志向,好朋友的悲惨遭遇使我立志‘弃体从壶’,从此全身心投入壶艺,甘心做一个壶痴”。与别的壶不同,每次面对此壶他更多的是思念而非琢磨研究壶的制作工艺。
到过甘熙故居的人必去沙志明紫砂壶陈列馆,182件明清紫砂壶蔚为大观,每件都堪称壶中极品。听说快报记者来采访,昨天,75岁的沙志明老人骑着自行车,头顶烈日,满头大汗地从城南来凤街的家中赶来。他说:“为了壶,我倾家荡产;为了壶,我妻离子散,这每把壶后面都有辛酸的故事”。半个世纪的紫砂缘造就出一代金陵“壶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