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一大早，江宁谷里农贸市场上，来了一个背背篓的老人，微微驼背，穿着已经完全褪色的马球衫和一条胡乱卷着裤腿的长裤，帽檐压得很低，他似乎是送货来的，又似乎是某个小饭店凌晨的采购人。他熟门熟路走到一个农场直销摊位，趁着摊主埋首在柜台里面理货，四顾无人，伸手把摊主插在成堆西红柿上的纸牌子取了下来。只见他从裤兜里取出红色水笔一支，在牌子上一口气打了三个×，现在， “露天种植”“进口种子”“有机栽培”都被否了，在十秒之内，西红柿、玉米、豇豆、茄子与香瓜都削去高贵的出身，沦为凡间的蔬果。

这时，摊主发现他了，先是惊叫：“你毁我的菜牌做啥？”定睛一瞧，又失声道：“老储，你自己千辛万苦种出来的西红柿，偏不想卖个好价钱了？”

老储抖动眉毛，眉间的一颗痣似乎都因生气而发黑了：“老王，我的西红柿和香瓜，都种在哪儿，你难道不清楚？”

老王脖子两侧的青筋都气粗了：“买菜的人，就喜欢露天种植，就喜欢一点农药和化肥都不用，就喜欢听人说这种子是高价买来的，咋地，你想跟他们站在五米高的地方辩论呀，非要跟他们说，这都是土壤再造的功劳？谁信你？”

老储不理他，从自己的背篓里拿出小马扎，坐下，把刚才那纸牌反过来，用美术体写上“团粒结构土”五个大字。这一天，他带着几个透明塑料杯给顾客做演示，每个杯子里放上一撮土，倒上一点儿自来水，只见那土粒上，密密地吐出细细的水泡来，一会儿，水泡消失了，但只要再次轻轻抖动杯子，那一阵一阵迷雾般的水泡，又开始汩汩而出。

老储带着他的宝贝土粒，帮老王兜售菜蔬，逢人就讲，这种“团粒结构土”究竟给种植带来了什么革命性的变化。他将西红柿切成小块，送人品尝，买菜的人也承认味道好：“吃完有一股鲜味，在口腔里久久不散。”然而，听老储讲，他的蔬菜种子没什么特别，都是网购的，为了规模化生产，蔬果都种在大棚里，农药只用原先的5%，化肥只用3%，价格倒是普通蔬果的两倍多，节俭的老人家就径直往前走了。只有那初中生模样的孙儿，落在后面，仔仔细细听老储讲：这花生、豌豆一般的土粒，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机理，才能激活贫瘠土壤中的各种矿物元素，还有，土壤颗粒为啥要做成这种表面毛糙的样子？这是为了增加其反吸附性，抑制有害菌的生长啊——既然霉菌等有害菌得到控制，农药自然也不必用那么多了。

少年听了，非要买上几个西红柿，或者一兜糯玉米，说要支持老储的“泥土实验”。他的奶奶百喊不应，一面嘟囔“8块钱一斤的西红柿哦”，一面折回来，又在老储的盘子里拿了两瓣西红柿吃。

这一天，直销点的西红柿远没有往日卖得好，老王很焦急——如今正逢西红柿的上市旺季，这几十号人刨地两尺，换土种出的西红柿，已熟到十分，大棚里，浇水都不敢漫灌了，只要水一多，西红柿果蒂上就会出现十字形的裂口。这时候不应该卖力推销吗？老储这犟种，还有心情拉着学生解释：这土上冒出的水珠子要达到50nm以下，水珠破裂时才能促进土壤中的大量矿物元素离子化，土壤才有营养，种出来的东西口味才好。敢情给人上生物课和化学课呢。老百姓买菜，不就图个实惠，几人有耐心听你非要从土疙瘩讲起？

“你这讲故事的方式，就像往海里扔搁浅的鱼，咱就这几条胳膊，能救几条鱼？”老王把这个比喻一说，老储果然回答：“能救一条是一条。老王，你也种了一辈子菜，你说说看，一块地，种土豆或山芋三年，它还剩多少肥力？”

老王不响了，好半天才说：“哎，别说三年了，只要连种两季山芋，土地就像连续怀孕十胎的母亲，贫瘠得很呢，老百姓拼命犁地，把地下半米的土都翻出来，种出来的西红柿都硬邦邦地不起沙。”“就是说呀！救土地，让它重新变得疏松肥沃，这重要的发现，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听进去了，我这一辈子就没白活。”

话是这么说，卖剩的西红柿怎么办？老储提议送到谷里的养老院去，西红柿炒蛋、西红柿打卤面、糖拌西红柿、老人家们没有牙，也可以吃。

两个人摸着黑将西红柿逐个装箱。老王叹了一口气，说，“老储，你一个研究混凝土强度的知识分子，临退休了非要单干，花7年时间，硬要搞土壤疏松透气的实验，又自己研制生产团粒结构土的机器，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砸了进去，你图啥？”老储想了想，伸手把副驾驶座前的一个小储物箱打开，拿出一叠照片往老王手心上一拍。

那都是老年农人带着一脚湿泥在翻耕的图片，牛与人都喘息不已，汗流浃背，而板结干裂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尽头，似乎有无尽的劳作在考验着这一牛一人。老储说：“地的肥力回来了，不用深耕也能有好收益，才能吸引年轻人回来干农业啊。”

老王翻看照片，看了又看，俄顷，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