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100岁了。
仍然是记忆中矍铄的样子。
7月6日(农历六月初一)百岁寿诞当天,她穿得漂漂亮亮,寄语海内外的师友亲朋:
“我平生喜欢古典诗词,这与我天生性情相近。我就像一个‘蚕’,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
是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回首过往的100年,叶嘉莹经历了无数的坎坷,留下遗憾,但如今走来,这位老人身上显露出的,是平静与安然。
说到这,她的语调忽而升高,继续吟完后面的诗:“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她说,面对衰老,自己了无遗憾,因为穷尽一生心血吐出的“丝”,已被仙女织成了锦缎,霞光普照,瑞彩千条。
她在悲欣交集处。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
小荷才露
有个典故,说当年李商隐送臻师和尚,写了那么两句:“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就是说,每一个毛孔里开出一朵莲,每朵莲盛放后会出现一尊佛,尘世苦难深重,可佛什么时候才能点化万物,普度众生?
后来,一个叫“小荷子”的孩子读了李商隐的话,心下感慨,也作了两句:“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倒不是“小荷子”为赋新词强说愁,她出生那年赶上军阀混战,而七七事变发生时,她就在北京读初中二年级。
“我常常看到从各地逃难来的百姓,冬天去上学,在巷口拐弯的地方就能见到冻死饿死的人。”
再后来,她的父亲失联了,母亲没多久就因为癌症住院、去世。
这个孩子发愿:“如果莲花真的能拯救世人,我愿天下开满普度世人的莲花。”
“小荷子”正是叶嘉莹的乳名。
第一个来“度脱”叶嘉莹的人,是她在大学期间遇见的良师顾随。
顾随是古典诗词的大家,总能以非常独到、鞭辟入里的方式批改叶嘉莹诗词习作,而且师生间还时有唱和。
笔名苦水,顾随为人、为文都有一种直面苦难、不求逃遁的精神,这对叶嘉莹的影响很大。
叶嘉莹说,自己一直铭记着老师的一句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
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
花飞无奈
其实回过头去看,叶嘉莹生命中很多重要的节点,很像是流水落花,都非自己的选择。
1946年前后,叶嘉莹在北平识得一男子,名叫赵钟荪,这就是她之后的丈夫。
1948年,因赵钟荪工作变动,要前往南京任职,叶嘉莹随之南下。
她一生的漂泊也就开始了。
临行前,伯父给她写了一首五言古诗《送侄女嘉莹南下结婚》,字字真情:
“有女慧而文,聊以慰迟暮。昨日婿书来,招之使南去。婚嫁须及时,此理本早喻。顾念耿耿心,翻觉多奇妒。明珠今我攘,涸辙余枯鲋。”
来到南京后,叶嘉莹在南京私立圣三中学教书,住在绒庄街,平日里也会去看望住在上海的父亲。
她走过秦淮畔,探访夫子庙……在其散曲《越调·斗鹌鹑》中,记录了她在南京这半年的生活和漂泊的心境:“索居寂寞无佳兴。休笑这言词儿芜杂不整。说什么花开时三春觅句柳丝长。可知我月明中一枕思乡梦魂冷。”
半年后,随着时局变动,叶嘉莹随着赵钟荪再次南迁,去了台湾。叶嘉莹没想到,自己在台湾,一待就是十几年。
叶嘉莹先后在台大、淡江大学、辅仁大学任教。白先勇曾是她的学生。
白先勇说:“叶先生在古典诗词上的学问就不用说了,我觉得,叶先生讲课有一种魅力,她一口北京话,纯正而富有教养,念诗的声音很迷人。”
1966年,叶嘉莹被台大推荐,去美国哈佛大学讲学,丈夫和女儿同去,她的足迹踏向了更远的远方。
山河大地
后来,叶嘉莹拿到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的终身聘书,与家人定居温哥华。
但她心里始终深藏着回国教书的心愿。
1974年,叶嘉莹获得了一个回国探亲的机会。此时的她,已经在外漂泊了26年。怀着激动的心情,她写下了2000多字的七言古诗《祖国行长歌》。“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1976年,叶嘉莹的长女与女婿在一场车祸中同时罹难。后来,是诗词帮助她缓解丧失亲人的痛苦,提醒她还有诗词传承的使命。
从1979年开始,叶嘉莹往返于加拿大和中国教书,自费坐经济舱,讲课也分文不取。
南开大学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上课的地点是教学主楼最大的阶梯教室,可以容纳300人。开课不久,整个学校的学生前来围观,其中还不乏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趴在窗户上听课,还自嘲“买的挂票”。
40多年来,叶嘉莹不仅在南开大学教课,还应邀到国内几十所大学巡回讲学。
叶嘉莹曾在《我与南开大学的因缘》中说:“诗歌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是非常重要的,带着生命的力量,而西方人是没有这种生命的共鸣的。”
特别是叶嘉莹还曾经带着心中的情结,随诗人席慕蓉,沿叶赫水寻找祖先生活过的地方。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当年的城池不再,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在风吹过的时候,沙沙作响。
她的灵魂,似是找到了归宿,在祖祖辈辈沉睡的原野上,得到安歇。
盲龟蓝鲸
人活一世,属实不易,有一个很有趣的说法,说暗无天日的海底,有一只看不见的龟,每经过一百年,这只盲龟才有一次机会浮出水面。这个时候,它必须凭借感觉,去茫茫海上,寻一段浮木,脑袋放在上面,就能重见光明。
叶嘉莹跨过这一百年,何尝不是走过了百千万劫,好在,当她以百岁之姿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或悲或欣的红尘浊浪,并没有改变当年的“小荷子”。
前些年,她“裸捐”毕生积蓄3568万元,包括变卖天津和北京的两处房产,全部用以推广古典文化。
而今,她就住在南开的教职员宿舍里,两室一厅加上一个小厨房,家中只有一台小电视。满屋子都是书,热一块馅饼便可以对付一餐。
有一个阿姨在照顾她,但是她总不愿意麻烦别人。每天阿姨做完事之后,她都会让阿姨回去。
2020年,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诗意的镜头下,叶嘉莹的往事打动了无数观众。导演陈传兴形容叶嘉莹的生活“简单到难以想象”。
时至今日,叶嘉莹的赏心乐事,仍是将诗词的魅力传递给更多人,如她在百岁当天说的,“我很高兴能够看到这么多朋友都是喜欢诗词的。”
这一幕,获得光明的海龟,恍若摇身一变,成了庞大的蓝鲸,明月下,夜潮迟,一声鲸吟。
像她那首《鹧鸪天》里的话,“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