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去年有本谈母亲的书叫《献给爱与子宫的花束》，作者是日本的女作家铃木凉美。铃木凉美出生于日本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儿童文学家。她生性叛逆，大学中投身于日本娱乐业，成为了一名女优。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之后，又重新回到大学读了博士，顺利毕业后成为了一名记者。一个偶然的机会，父母从报道中才得知女儿有过一段这样特殊的经历。这也改变了她与父母的关系。她的母亲2016年因为癌症去世，到最后也都没有原谅她的选择。

2022年，铃木凉美写了本小说叫《资优》，刚刚有了中文版。小说中“我”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有过在娱乐街风俗店工作的经历，已经退役。某天，已经断了联系的母亲，突然找到她，想跟她生活一段时间。母亲已经身患癌症，命不长久。小说记录的正是在母亲去世之前，母女相处的时日以及不时闪回的早年岁月。

与现实中铃木凉美父母双全、家庭幸福的出身不同，小说中的我和母亲自小相依为命，我对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从小被母亲一人带大，母亲还成为了一名著名的翻译家和诗人。但是，母亲对女儿管教从小严苛，从不示弱，某天当看到高中的女儿叛逆的文身之后，她一气之下用香烟烫了女儿的文身，导致十七岁的女儿离家出走。女儿为了生活，成为了娱乐街风俗店中的一名女优。

小说中，开篇就提到了，自知命不长久的母亲，第一次打电话要来到女儿的家中。她想主动与女儿和解，第一次从她口中说出了“对不起”。当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对不起”，女儿下意识的反应是“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希望她向我道歉”。母亲说“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真的。可我觉得还有很多东西要告诉你”。

这里的“很多东西”，母亲并没有机会说出来，就已经住院了。在医院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看望母亲的男人。这个男人是母亲早年的粉丝和朋友，一直对母亲非常爱慕。从这个男人的视角，女儿才得知母亲艰难的过去。

母亲的老家在距离东京不远的乡下，家里开着一个小饭店，她是家里的大女儿，但是她讨厌嫁人，讨厌乡下。所以才来到了东京，去一家剧院应征了工作。这家剧院的院长兼导演是一名花花公子，很容易地就引诱了这个从乡下来的年轻姑娘。姑娘很快就怀孕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院长有家庭和孩子，他也不会离婚跟她在一起。于是，未婚先孕的姑娘，离开了剧院，为了生活，成为了风俗店的一名驻场歌手，每天要穿着几乎裸体的衣服唱歌。

女儿此时才逐渐明白了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故事，一个单身妈妈，带着自己的女儿，经历过什么样的波折和苦难，才成为一名优雅的诗人和作家呢？母亲从未提及过她的过去。尽管女儿回忆中，她很讨厌跟母亲一起成长的那十七年。但是在母亲去世前，她还是问了一个问题：你庆幸生下我吗？母亲回答说：庆幸生下你，你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

《资优》中的故事只有跟铃木凉美的经历结合起来才非常微妙。比如在现实中，铃木凉美母亲家庭出身幸福，父母也一直恩爱如初。但是铃木凉美最讨厌的是从小被规训中长大，母亲是一名儿童文学家，于是她的成长过程中，总感觉自己不是母亲的女儿，而是母亲的研究和观察对象。

而《资优》这个故事可以看作是铃木凉美与去世母亲的一种对话，也许并没有原谅，因为互相的伤害已经造成，原谅显得虚伪，但是至少她试着去理解一位母亲，一位女性，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她所经受的一切，造成了她的不妥协、不原谅，甚至伤害自己的女儿。我们都带着巨大的遗憾，远离自己最亲近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资优》是一本疗愈之作。正如小说的最后，母亲去世后，我翻阅母亲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有句诗是这样写的：门关上时，不需要解释。

■好书试读

我把手伸进冰冷的沙子，注视着闪着波光的黑漆漆的大海。

仿佛那是宇宙的边缘。

祥子曾说过，站在海边感觉就像站在世界的边缘，感觉就像被挤出中心、被挤出人群，遇到同样被挤出大洋的海之边缘。两个孤立者相遇，弄湿了脚趾，这种心情并不是很好。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大海，去四面八方环绕着高楼大厦的城市生活。”

祥子爱说“总有一天”，十七岁时这样说，二十三岁时依然这样说。

总有一天她要去城市，总有一天要在韩国旅行一周，总有一天要找个男人过日子，总有一天要离开医院，总有一天要养猫。她跟我说什么都想尝试。

祥子的英语很容易听懂。谁都能听出日本人的口音，然而她的发音非常正确，连音也很利落。

——《对我无害之人》

[韩] 崔恩荣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天空飘着稀疏的小雪。

我站立的原野尽头与低矮的山相连，从山脊到此处栽种有数千棵黑色圆木。这些树木和各个年龄层的人相同，身高略有不同，粗细就像铁路枕木那样，但是不像枕木一样笔直，而是有些倾斜或弯曲，仿佛数千名男女和瘦弱的孩子们蜷缩着肩膀淋着雪。

这里曾经存在过墓地吗？我想着。

这些树木都是墓碑吗？

雪花如盐的结晶，飘落在黑色树木每个断裂的树梢上，后方有着低斜的坟茔，我在其间行走。让我突然停下脚步的原因是，从某一瞬间开始，我的运动鞋居然踩到吱吱作响的雪水，才觉得奇怪，水就涨到我的脚背上。我回头看了看，不敢相信。原以为是地平线的原野尽头，原来是大海，现在潮水正朝我涌来。

——《不做告别：济州岛大屠杀》

[韩] 韩江 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