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那天,我换了一条路去东郊散步,发现路过的街区开了一间理发店,面积只有立等可取的奶茶铺子那么大,是一家快递驿站往后退了两米左右,在右侧隔出的一间门面小店。小店中只有一把理发转椅、一面镜子、一席剪发围单。店主人是一个高个儿小伙子,大概三十多岁,看上去认真而腼腆。进门他就介绍说:我这里不提供任何染发、烫发的服务,也没有能躺下来洗头发的水池子,我也没有帮手,所以只提供剪发服务,每位20元,老客新客价钱一样,您接受么?
我太接受了,立刻坐了下来。之前,我去好几家美发中心理发,剪一次头发最少58元,坐在理发椅上,没有片刻清静,发型师小哥总是抓紧时间,喋喋不休地推销充卡。现在好了,理发师只是在我的后脑勺上用一个小水壶喷上少许温水,就剪起来。他准备了两把梳子,三把不同的剪刀,细心梳理,认真端详,只花了大约六七分钟,就给我剪好头发。接着,他用一块小毛巾,蘸取盒子里的鸭蛋粉,仔细掸去我后脖颈上的碎发,扬州鸭蛋粉特有的冷香气息,吹入鼻翼,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故乡老城区的理发铺子,那时,所有的理发师都心思单纯,一门心思只是磨炼手上的技艺,那时,老城里行走的男女老少,都是原本的发色,眼睛里都是知足、平和的光芒。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理发师已经打开小吹风机,把我发上的湿气吹去,让我顶发蓬松。对镜一看,我的颈部翻翘的凌乱头发,已在理发师的妙手精剪下,变得柔和、整洁又精神。正好没人等待,我就与理发师聊了几句,他说现在门面租金很贵,尽量租得小一点,精简业务,房租压力就小了。之前的十年,小伙子在各大美发机构都工作过,那些美发厅动辄上百或数百平方米,要养活从店长到总监,助理理发师到洗头、迎宾小妹至少十几名员工,人力资源成本很高,因此,每天早上,小哥和同事都要像打了鸡血一样在门口跳操、高呼励志口号,也花很多时间聆听训话,复盘开会。店长每天都在对店员耳提面命,交代各种推销话术。
“我最不擅长做这个。”小哥也提到,有些打压顾客发型和容貌的话,也会引发激烈的反弹,遭致反唇相讥,搞得他也很难走出情绪的低谷。于是,在攒了一小笔钱之后,他下定决心,要辞职自己干。现在,小伙子完全不用考虑怎么样争抢客户,也不用考虑怎样应付店长的排名与考核。每天,他只要钻研怎样依据顾客的头型、气质与年岁,把发型剪得精神就好了。忙时一天三四十个客人,闲时二十来个,每个人就花六七分钟。小哥心里终于清净了,他甚至把家中的唱片机搬到了店里,不忙的时候放上自己的黑胶唱片,喝上一壶茶。从前,他很焦虑,脸上经常冒出一大片痘痘,灌脓红肿,如今,都渐渐地平息愈合了,再也没有发作过。
我建议:“老城区的年长居民比较多,何不兼做染发生意?染一个人的头发,收益就顶你剪十个头了……”理发师小伙断然拒绝了,他说,“不行,一旦扩大服务项目,就会不停地扩展下去,做了染发,就想做烫发,做了烫发,就想做生发。业务一多,就要扩大店面,招兵买马,费劲管理,最后难免走回老路……”
而今,他只是心思平静地靠手艺而活,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店面租金不多,他偶尔关上拉门,带着相机外出,拍落花流水,拍变红的湖中水杉林,拍金黄的银杏叶铺满石象路,也不用心疼那两天的房租。他终于在工作与生活之间取得了微妙平衡,而保全这有弹性、有汁水的生活,其实就源于两个字:不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