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不宣似的,自从那件事之后,顶慧仨的群再也没有响过。
昊天妈妈打开手机,子涵妈妈在群里发了一条语音:你们中考都怎么样啊?子涵预估只有700分,这水平只够录个二中,我心都碎了,那么多心血都白费了,养女儿的风险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好不容易帮她把成绩搞上来,人家年纪到了,情窦初开,一谈恋爱,成绩直线下滑,我已经哭了好几场了,她倒好,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发信息,人家宁可接受所谓男朋友的安慰,也不想看一眼绝望中的妈妈。
又是假绝望真高兴,假抱怨真炫耀。
小素妈妈说话了,这也太豪华了吧?700分还这么难过,我们600多分还活不活了?谈恋爱还能考700分,这是双喜临门,我要是你,我就连夜扛着旗帜出去欢呼。
子涵妈妈没有接小素妈妈的话,而是@起了昊天妈妈,你家昊天怎么样?
昊天妈妈望着手机出神了。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是昊天回来了吗?
三年前,在净心茶馆,她们几乎每周一聚。
净心茶馆四个字弯弯曲曲烫在一块赭色的原木上,门口挂着一只铜风铃,风吹过来,叮叮当当清越好听。店里客人不多,相比之下,三百米之外的星巴克就热闹多了,这是因为星巴克就在顶慧楼下,而顶慧,生意好到四部电梯都不够用,两年前还因为挤电梯发生过学生家长互殴事件,从那以后,电梯门口就多了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不停地招呼:学生先上!学生先上!被保安伸手拦住的家长们别无选择,只能暂避星巴克。细看就能发现,这些被逼进星巴克的多是小学生家长,一旦进入初中,家长大多只当司机,把孩子送到顶慧门口就掉头回家,个别留下来等孩子一起回家的,因为学习能力捉襟见肘,无力继续坐在教室后面陪同听课,不得不找个地方混点,一杯咖啡可熬不了两个半小时,于是,不远处的净心茶馆便成了这部分家长的最佳选择。
从服务台左侧往里走,最里间那个卡座,周六下午是她们的专属座位,她们是三个从星巴克“退役”的顶慧妈妈。在顶慧第一次相遇时,三个孩子都还在上二年级(在学校是一年级),孩子们在前面听讲,她们在后面记笔记,同步做题,讲小话,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常常下了课还意犹未尽,必须找个地方其乐融融地撮一顿,才能心满意足地解散。她们固守着每周一见的频率,却从没启用过真名,彼此间以昊天妈妈、子涵妈妈、小素妈妈相称,这既是顶慧对她们的称呼,也是自幼儿园以来各级学校对她们的命名,听上去她们似乎成了孩子的派生物,但她们毫无异议,欣然接受。她们三个有个微信群,名叫顶慧仨,为便于书写,把各自的名字瘦了身,变成了昊妈、涵妈、素妈,她们在这里聊天、咨询、分享购物链接和青少年健康食谱,发起各种团购,寒暑假结伴带孩子出游。没有比稳定的妈妈同学更舒服的关系了,它出生时就已经是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无须浇水,无须施肥,无须预防烈日和酷寒,永远苍翠欲滴地在那里等着你。
她们是以八折的价格将那个包间订下来的,这是净心茶馆唯一打折的座位,原因是这个座位其实是用一个鱼缸隔出来的异形空间,虽然隔音效果不错,且有游鱼可以观赏,但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就算是国家电网,恐怕也难免会遭到砍价的噩运。进来第一天,她们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指着身后的鱼缸,列举出一长串因为鱼缸爆裂而受伤甚至死亡的名单,店里的老板娘让她们换一个座位,她们却不肯,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可是五百只鸭子,会把你的客人都吓跑的。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温柔地、撒着娇地围攻老板娘,没几个回合便谈成了净心茶馆第一例打折包间价。接下来是选茶,她们都表示自己喝茶是外行,主要目的还是坐在一起唠嗑,这意味着她们不会因为包间打折就对老板娘抱有内疚之心,不想让老板娘在茶叶上捞回包间损失。三个人只交换了一次眼神,就固定了某种红茶,理由是红茶养胃,养胃就是养颜,凡是养颜的东西理所当然是女人这辈子的不二选择。三个人要坐满两个半小时,自然不能论杯,要壶泡的才够。最终,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坐着最便宜的包间,喝着一壶最便宜的红茶,享受着最大次数的续水服务。换成别人,老板娘可能会忍不住翻白眼,偏偏她们却混成了净心最受欢迎的客人,看到她们,老板娘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殷勤周到不说,常常上了茶还不想走,恨不得在三个妈妈这里蹭个一席谈,不为别的,只因为老板娘也是个妈妈,只不过她的孩子不在顶慧读书,也不在这座城市。
这个老板娘一年前才挤走前任,兴奋就位。对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宫斗戏,或者说是阴谋颠覆,三个妈妈兴奋至极,一坐下来就窃窃声讨很少露面的老板,前老板娘虽然矮一点,胖一点,但红活圆实,多么福相,乍一看像刚成名不久的贾玲,他非要换成这个像李小璐的,旺夫不旺夫都不管了。不过,她们很快就发现老板眼力惊人,别看新老板娘长得像李小璐,性子却更像贾玲,见面就笑,一笑就旋出两个酒窝,旋得人眼花。每次她们来,老板娘都在标准套餐之外免费送她们一只小果盘。小果盘可真小,一只梨切成六瓣,三个人一人两瓣。话说回来,前任老板娘连这么小的果盘都没送过,所以长得福相是没有用的,得福在性情上,福在心里。
三个妈妈是同时进来的,这种情况不多,平时总是有前有后。她们带来一只小蛋糕,哧哧笑着直奔包间。老板娘跟在后面奔过去:今天有人过生日吗?需要我去关灯让你们吹蜡烛吗?
你别管,我们闹着玩呢,今天是我们仨相识六周年。
涵妈迫不及待地拆起了包装盒,瘦削的手指又快又准,眨眼间,小巧的LeTao芝士蛋糕像只刚出生的小鸡,颤巍巍、毛茸茸裸露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望着蛋糕,一起噤声了几秒,似乎赫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并不是个蛋糕,而是裸体维纳斯。
素妈开始拍照,她是顶慧仨里默认的摄影师,每次聚会过后,她都会尽职尽责地将照片发到群里来。她们都喜欢她拍的照片,因为她的照片总是把她们拍得既瘦且白。碰上有道具的,她会拿出拍广告的架势,尽力拍出自己认为最美的照片,比如今天这个蛋糕,她扬言一定要拍出芝士那种湿湿的绒毛感。她常说总有一天她要放下一切,专门去琢磨摄影,但现阶段不行,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赚钱。这两个妈妈唯一让她羡慕的地方,就是不用操心赚钱,别看她们聊来聊去从来不聊自己的男人,那是因为她们的男人像天空一样罩着她们,庇佑着她们,她的头顶却是没有那片天的。当然,她从没告诉过她们,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离婚了,这是她的私事,再说也从来没有人问起她这方面。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全都变得矜持起来了,从不过问身边人的私生活。从这个角度说,她甚至有点羡慕母亲那个年代的生活,那时候人们总是对别人家的事情津津乐道,飞短流长的同时,多少也流露出一些关切。有一次她下定决心对自己说,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孩子爸爸,她就老老实实告诉对方,她早在孩子三岁那年就离婚了。但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连每周在一起至少待两个半小时的妈妈同学都没有问起过。
内容简介
小说当中,子涵、小素、昊天与他们的妈妈,三辆精密设计的母子战车,在教养的路上小心前行,时刻维护,因为目击地铁滑板女孩猝死事件,三个妈妈与三个孩子被推入到难以选择的道德困境,成长的难题呼之欲出……
姚鄂梅以手术刀般的锋利,划开成人与少年的道德困境。成长即选择的重负,也许正是这些微小的选择时刻,汇聚成了我们为人的总和。
作者
姚鄂梅
现居上海。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中篇小说集《家庭生活》《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