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明朝败亡最直接的原因是军事失败。在明帝国最需要军事力量的时候,其军事机器却已沦落到最低效的状况,其有限的军力若全力平复西北方向农民起义军,或全力防守东北方向清朝铁骑,或可取得局部成功,但却没有能力同时在两面作战。1638年,当明军看到扑灭起义军的曙光之时,皇太极大规模入侵,迫使明军增援东北,之前的战果化为乌有,李自成与张献忠得以席卷半个中国。
进一步追究,这实际上是传统中原汉族帝国面临的老大难问题,即如何应对来自草原的军事威胁。代之而起的清朝,对这一问题提供了远比明帝国更好的方案:清朝构建起南北两院制的二元帝国体系,长城之北以大可汗身份统领女真、蒙古各部落,长城之南以皇帝权威治理官僚体系及其下属臣民;南方的税赋足以支持清帝打消贵族分权企图,而草原骑兵则为帝国提供了冷兵器时代最强大的军力。因此,和平终于在血腥屠杀之后来临,中国经济也在清初“永不加赋”“与民休息”等政策护持之下快速恢复。
此后,白银的故事继续在中国上演。白银从西方流向东方,一方面滋润着大清帝国,另一方面使得中国的未来更加充满不确定性。清代主要制度承接明朝,白银仍旧大行其道,所谓“大数用银,小数用钱”,而且历代的钱币都可使用,银钱混杂两用,如兵饷之类的发放也是“银八钱二”。
早在明代万历年间,时人谢肇淛就在《五杂俎》中洋洋洒洒地描述银钱通用与混用的各地风俗,“用钱便于贫民。然所聚之处,人多以赌废业。京师水衡日铸十余万钱,所行不过北至卢龙,南至德州,方二千余里耳。而钱下加多,何也?山东银钱杂用,其钱皆用宋年号者,每二可当新钱之一,而新钱废不用。然宋钱无铸者,多从土中掘出之,所得几何?终岁用之,而钱亦不加少,又何也?南都虽铸钱而不甚多,其钱差薄于京师者,而民间或有私铸之盗。闽、广绝不用钱,而用银抵,假市肆作奸,尤可恨也”。
即使到了清代,银两作为法定货币的地位已经确立,银在中国仍旧没有演变为铸币形式。千家驹认为银两从官方层面是一种本位币,原因有三点:征税在一两以上必须收银,一两以下则听民自便;在银两与制钱的比价方面,法令规定制钱一千换银一两;规定纹银为标准成色,而且政府会计都用银两计算,表面上白银没有无限法偿,但大额交易不可能支付制钱。
但如果把清朝货币制度直接定义为银本位,也容易忽略其复杂混乱之处。关于清朝货币制度有很多定义与讨论,但就其实际作用而言,白银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而铜钱在特定区域场所仍旧占据优势。根据学者考证,政府开支几乎都用银,而且清代也奖励民间用银,乾隆十年谕“嗣后官发银两之处,除工部应发钱文者仍用钱外,其支用银两,俱即以银给发。至民间日用,亦当以银为重”。
清无前朝发钞之弊,没有大幅通胀之忧,但复杂之处则在于其币制之混乱。姑且不论种类繁多的铜钱,就是白银一种货币也令人头疼。我们曾经说过不少货币名称起源于重量单位,比如英镑,不过这些单位最终都和这种货币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在中国,银两很长时间之内仍是一个货币单位,进化不大,可见其原始。讽刺的是,到了鸦片战争时期需要对外支付的时候,不得不支付600万墨西哥银元,原因也是与中国银两度量衡混乱有关。
美国人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4)从1874年起曾经在晚清中国海关服务多年,他被认为是赫德的亲信。他提供了很多一手资料,后世不少研究都绕不开他。马士曾抱怨,“银两兑换也是可以把人弄糊涂的一个问题,它会使一个普通人无法了解中国税制的奥妙。中国除铜‘钱’外,没有铸币,目前10000铜钱约等于1英镑,2000铜钱约等于1美元。中国白银货币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全国有不下几百种标准;就在一个地方也会有十几种标准,彼此相差数额可以达到10%以上。甚至库平银,也仅在帝国国库方面使用,它在国内其他各地只是一种会计上的货币”。
这种混乱事实上延续了数百年,即使到了近代也是一本糊涂账。从晚清到民国,中国往往被视为银本位,事实上,更确切的说法,中国是没本位,正如1914年北洋政府的自白,“今日中国所大患者,无本位也”。其间,不仅银两、银元不同种类混用,铜钱、洋币也流行,钞票有外国银行和钱庄“私票”,就是银两也分为虚银和实银,实银分为宝银(元宝)、中锭、裸子、小镙、散碎银等,元宝又分为各地的成色,如上海的“二七宝银”和天津的“白宝”等。单单就称量实银的秤来说,也各有不同,在北洋政府时期据说有上百种之多。各种虚银更是形形色色,如库平银、广平银、海关银、漕平银等。
由于各地各行业的虚银形形色色,其兑换划算也是金融业的重要业务。当时山西票号流行一个银色歌,把各地的主要用银单位“纹银”“豆规”“公估纹银”“化银”等整合进顺口溜。
天津化宝松江京,纹(番)银出在广朝城,
上海豆规诚别致,公估纹银西安行;
票色重贵足纹厚,云南票锭莫忘情,
川白锭出成都省,荆沙老银沙市倾;
二四估宝属武汉,桂梧化银记分明,
常纹周在湘潭县,长沙用项银出名,
常德市纹银为主,金陵项化是足色,
粗俗不堪人目视,诚恐难记随口诵。
中国货币的混乱局面,首先是中央地方割据的结果,使得货币从铸造到使用都具有地方性。其次,也在于各类私铸的繁盛。
金融研究员石俊志曾经总结说,“西汉王朝在秦朝货币立法的基础上,进一步予以完善,形成了三项重要的原则:(1)朝廷垄断铜钱铸造权,严禁百姓铸造;(2)法律保护朝廷铸造铜钱的流通,各级官府及百姓,对朝廷铸造的优劣不同的铜钱,不得有所选择,必须同样接受;(3)禁止百姓销毁流通中的铜钱。这三项原则,对于当时的货币流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事实上,严禁民间铸币并不容易实现,宋朝更是彻底放弃了禁止私铸的政策。从很早开始,私人铸造就颇为繁茂,历朝历代都有,私铸甚至被自由主义者认为是民间自由铸币的传统之一,又被国家主义者诟病为缺乏货币主权意识的证据补充。万志英指出,早在15世纪,银锭与私铸铜钱联手,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朝廷铸行的官方货币,甚至明朝一度放弃铸币。
私人铸造流行,其实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法治悖论,禁令越多,往往表示情况越难以控制。历史上往往都禁止私铸钱币,但历代的私铸很少因此消停,反而有各种名目,当时也有不少相关的记载,“私铸则有所谓沙壳、风皮、鱼眼、老砂板、毛钱、灰板、鹅眼、水浮等名目,盖皆薄而小,杂以土砂铜铅锡而铸造者也。人皆夹此小钱于制钱中以充用,而钱之市价、钱之名称,亦因此私钱混杂之多少而大分别”。
私铸不仅屡禁不止,甚至公开出现,公家和个人都有涉足。私铸往往被认为不乏公家人参与。经济学家马寅初就说过一个小案例,“铜元局逐日鼓铸铜元,原有一定之钟点,铸数自不太滥”。但不少铜元局参与铸钱的人可以公然将铸钱时间延长一两个小时,多铸的余利归个人所有,堂而皇之叫“局私”。另一方面,当时国际势力在华不受约束,国外银行只要满足本国规定的准备金要求,即可以在中国发行货币,其信用比起国内政府的货币信用不算差。
内容简介
货币是一国经济繁荣与衰退的大转轮。白银作为货币的主要形态之一,在中国宋元以降直至近代、时间跨度近1000年的中国货币史中扮演了尤为重要的角色。自16世纪40年代起,中国以白银为媒介参与创建世界市场,开始向“白银帝国”演变,并创造了繁荣盛世;而18—19世纪,西方过渡到金本位并逐渐孕育出现代金融系统时,中国仍然固守银本位,“白银帝国”逐渐走向末路。本书正是通过对这一段历史的考察,从白银货币化到银本位,从纸币的失败到中国对白银的依赖,从中国参与创建世界市场到受制于西方经济体系等角度,梳理了白银成为本位货币的艰难历程。
作者
徐瑾
英国《金融时报》(FT)中文网财经版主编,近年出版《货币王者》《白银帝国》《趋势》《中国经济怎么了》等书,多次入围“最受金融人喜爱的财经书籍”。作品畅销海内外,《白银帝国》由耶鲁大学出版社推出全球英文版,被《华尔街日报》等权威媒体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