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20多年前与英国作家戴维·洛奇的代表作《小世界》相遇的情景。那时先锋书店还开在广州路南京大学南墙外，创始人钱小华几乎每天泡在店里，不遗余力地向读者做推荐。那次大概是看我买了不少书，钱小华顺手从书架上拿了这册《小世界》作为赠品，当然免不了他那句口头禅“这本书好啊！”

  一般消费者心理，既是搭赠，多半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鸡肋，这本装帧简陋的“好书”也因此在架上多年未受到应有的关注。直到我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对学者的职业生涯也多少有了切身的感受，反过头来再读《小世界》这部知识分子讽刺小说，方才品出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像所有国际知名的“成功学者”一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值盛年的伯明翰大学现代英国文学教授戴维·洛奇坐着喷气式飞机，逡巡于全世界的各种学术会场中。1978年，洛奇在纽约参加著名的美国现代语言协会年会，深为其宏大的规模和狂热的节奏所震惊：超过10000名学者挤进曼哈顿中区的两座摩天大楼，汇报论文，参与讨论。厚如电话黄页的日程表上列有600个不同的议题，在为期三天的会期里，从清晨8点到深夜10点，每小时都有30场讨论会同时举行。在会议中，洛奇亲眼见到一个英国同仁刚作完学术报告，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迷人女郎搭讪，邀他共度良宵。这次研讨会成为洛奇后来写作《小世界》的灵感源泉。抱着游戏和曝光的双重态度，洛奇传神地再现了当代欧美学界光怪陆离的众生相。

  在虚构的英国鲁米治大学，硕士毕业生柏斯生平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就对美艳动人又神秘莫测的女学者安吉丽卡一见倾心，深陷情网的青年从此开始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情爱追逐，安吉丽卡那个堕入风尘的双胞胎妹妹丽丽的出现，又增加了这出戏码的罗曼司色彩。少年得志的扎普教授是个资深的“会油子”，仅凭一篇论文就能通吃整个学术圈，毕生的梦想是“不断利用休假补贴或研究基金摆脱教学，成为终身教授而不做任何工作”，他告诫初出茅庐的“青椒”柏斯，“研讨会的第一条规矩，决不要去听报告。当然，除非是你自己作的；或者，是我就要作的那一个”。大半生庸庸碌碌的史沃娄教授在与昔日情人邂逅之后“枯木逢春”，然而冷静下来，一时冲动的爱情承诺却终于敌不过一个意外到来的高薪职位的诱惑。自命不凡的登塞普教授为了一鸣惊人，尝试用计算机人工智能分析语言文学（这一点上他倒可以看作ChatGPT的先驱），却最终陷入人机交互的泥潭不可自拔。以研究工人运动和阶级斗争，号召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著称的女教授莫加纳，私下里却过着穷奢极欲举止荒唐的富豪生活。还有身处“学术边陲”，使尽浑身解数试图进入欧美“主流圈层”的日本翻译家、土耳其学者等等……在酷似中世纪教徒朝圣的学术研讨会场中，各色人等轮番出场，“在三天的学术会议期间，一日三餐，一次郊游一次看戏，更不必说将要宣读的论文和随后的提问与讨论。在这一切远未结束时，学者们就会互相厌烦，就会聊完所有的话题，讨厌千篇一律的坐席安排，他们所熟悉的会议综合征就会折磨死他们”，但这种苦修般的表演，丝毫不会抵消学者们在化名为学术的名利场上争逐虚荣、追求刺激、调情猎艳的快感。

  在戴维·洛奇看来，《小世界》是他写作生涯中一个重要节点，作为评论的洛奇，其实还有更大的文学目标，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原本想以一种狂欢的精神来处理形形色色互相竞争的文学理论，那时这些理论正使文学界生机勃勃而又四分五裂。处理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出版界和传播媒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是当代文化中一个极为突出的特征。正是开始写《小世界》的时候，我才找到了一种可以将所有这些东西容纳进一个统一的叙述结构中的方法。”

  1984年，《小世界》刚一问世，就在英美文学界引发轰动，评论界的反应可谓两极分化。后现代阵营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许之为“有史以来最卓越、最有趣的小说”，并力推其入围该年度布克奖提名，由此改编的电视剧还获得英国皇家电视协会1989年最佳连续剧奖。与此同时，保守主义者的挞伐之声亦始终不绝于耳，人们将它与当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相提并论，争议的焦点，无外乎对学术界的讽刺调侃过于辛辣而对男女欢爱的描写又稍显露骨。

  自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戴维·洛奇的主要作品均已被译介到中国来，其中最受追捧的，还是这本《小世界》。中国读者为了表示对它的喜爱，往往将它称为英语世界的《围城》。两本小说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进行比较，见仁见智无可定论。但有一点，两位作者的笔端是冷的，但心却都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