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2005年，徐斯年所著《王度庐评传》出版。“评传”体例，有别于作家作品论，既要考据人物生平，又要兼顾文学评价，是资料整理和文学鉴赏结合的研究方式。迄今为止，这本著作依然是我们了解王度庐最重要的参考路径。2022年，《王度庐评传》以增订本的形式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再版。对比两个版本，增订版又补充了不少材料。比较重要的新增材料呈现，如第二、三章“十年磨砺待脱颖——早期小说（上）、（下）”补充了王度庐早年在《平报》《小小日报》《升报》上的刊载情况，总数共计55部。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篇目都是带有侦探小说性质的武侠作品。甚至可以说，王度庐探索他的武侠世界，起点与侦探小说文体的尝试有密切关联。此外，增订版还补充了王度庐早期杂文和古典诗骚、传奇文的发表，这些“早期小说与杂文卷”作品，有望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很是令人期待。第十二章“南京七书”的失与得，同样是作者补充的内容，主要就2016年3月-7月新刊面世的《王度庐作品大系-武侠卷第二辑》多部作品增加了鉴赏和评价。

  王度庐出生于1909年北京一户下层旗人家庭，“度庐”是他1938年启用的笔名，此前一直以“霄羽”为正名。1916年，王度庐的父亲不幸病故，家族六口人失去了顶梁柱，生活十分困顿。这些贫困生活的经历，在王度庐言情小说日常生活的记述中，有巨细靡遗的呈现。他笔下的穷书生，面对金钱的暴力时所展现的无力感令人印象深刻。他们自顾不暇，前途不明，实在无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有钱人玩弄，最后再含泪接纳。在新旧交接的时代，穷人家女儿的命运看似有了不少新的机遇，如《晚香玉》中新兴职业百货公司女店员，又或者是《粉墨婵娟》《风尘四杰·香山侠女》中被迫经济独立的女伶人，实际上，她们仍受制于官宦人家的剥削与侵扰，更重要的是，身边的恶亲戚往往又釜底抽薪，将年轻女孩在短短一两年间推入无可回头的地狱之境。

  王度庐言情长篇代表作品《落絮飘香》就是一例。故事说的是失怙孤女范菊英与穷大学生秦朴相爱，但双方都经济拮据。秦朴的同学、阔少章绍杰买通菊英叔父及闺蜜圈，引诱她同居，几个月后另觅新欢。菊英母亲在找章绍杰理论时竟被他的司机开车碾过，命丧黄泉。菊英失母之后，又被叔父骗卖到郑州为娼，后为旧时邻居所救，送回北京。再度与秦朴相见时，已身患肺病。秦朴是个旧文人，不认为女性受教育是一件要紧事，只觉得那是富人们婚嫁的点缀。菊英却羡慕女学生。在这个旧故事里，纳入了许多复杂的思考，有关社会阶层、女性教育、财富的暴力等等。尤其是章绍杰第一次强势带走菊英逛街，后为她在饭店开了一间房就匆匆离开了，菊英反复斟酌是否应该独自在这个地方睡一晚上，又卑又亢的软弱跃然纸上。好不容易有机会和旧情人秦朴见面，却因为大雨天舍不得把鞋踏进泥水里而终究没有去。与章同居后，明明已经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反常，预感眼下都是“局”，菊英依然惦记着是否要把大杂院的被褥搬到新居。菊英在被褥里封了几十块积蓄和章绍杰送的发夹，她将之当作救急时的备用金，最后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被叔父发现并掠取了。贫穷本身就是万恶丛林，菊英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自己的能力和阅历翻越这个火坑。女人趁着年轻漂亮赶紧找有钱人嫁了，得好处的是她身边的全员恶人，而不是她本人。她本人不过是在十几岁的年纪，吃了仅两三个月的饱饭，转而就是被抛弃被转卖、身心遭受重创、死无葬身之地。这是王度庐的看法。无论是《落絮飘香》中的菊英，还是《粉墨婵娟》中的芳霞，再或是《晚香玉》中的二玉，她们都是一个人，是平民家庭的女儿，年轻单纯、清贫无依，仿佛天注定就是悲剧的下场。那么她们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王度庐对于这些女孩的同情和清醒，表现在他笔下处处提示着读者，年轻女性物化自己只能是穷途末路。他并不是不了解温饱的诱惑与生活的坚困，然而在那时的世道之下，平民女性想要摆脱“可怜”的命运，唯有将自己武器化，这是作家提供人生难题的文学方案。王度庐的愤懑无处投递，最终只能通过“武侠”这一体例来展现笔下人物对命运不公的反抗。如《风尘四杰·香山侠女》中的李翠秀，小说中说她“个性刚强，就像一根铁钉，她就是一个用钢铁锤炼出来的少女”，最终她以武犯禁，除暴安良，隐身江湖。王度庐为这些初具女性意识的人物找到了一个身份的掩护，那就是他十分熟悉的京剧艺术，他让笔下的女主人公成为女武生、女老生，从而越过了从言情到武侠文体的边界，实现从“一幕武剧”到“侠客女伶”的虚实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