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会芬

  《欢迎来到人间》是小说家毕飞宇的最新长篇小说作品。小说的主人公傅睿，医科大学的传奇人物，第一医院肾移植学科的第一代博士，在泌尿外科走在世界医学界前列的顶级医生。

  第一医院泌尿外科在短短几个月里接连出现了七例死亡，死亡原因惊人地相似：移植的肾脏成活状况良好，但患者的肺部都出现了深度的感染——患者的肺失去弹性，被活活憋死。主刀医生傅睿，在第七位患者，也就是十五岁的孩子田菲的死亡之后，精神也出现了问题。高度精神压力之下，这位受过严格医学训练的、冷静克制的高级知识分子，在生活中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病态和怪诞。

  小说的人物和情节都具有高度的象征性。主人公傅睿的人物内涵，远远超越了职业设定。他是当代人类精神理性的象征。在很大程度上，他是所有人。他的形象和遭遇，是当前“我们”精神状态的深刻写照。

  在外人眼里，傅睿是实现父亲“走在国际前端”的雄心壮志的工具，是导师“周一刀”延长的灵活手指，是母亲和妻子的一件完美外套。他们为了自己的“追求”，自行安排并一次次地透支傅睿的人生。在同事眼中，傅睿是一台“只要油箱里还有一滴油就会永不停息地抗争下去”的机械。

  可伴随着原本移植手术成功的患者接连死亡，傅睿的精神世界也在崩溃。

  傅睿的内心并不冷。对于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医生来说，傅睿并没有训练出“职业性的淡定”。受过严格的医学训练、手拿手术刀与病魔搏斗的他饱受折磨，内心早已血肉模糊。

  傅睿对美好的生命充满善意和温情，对弱者的痛苦极其敏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他对生命沉重的责任感，田菲的死亡才会成为他崩溃的导火线。

  傅睿开始变得“不太正常了”。他的内心出现了危机。理性无法控制的裂痕，开始以“痒”的形式，爬上这个光洁完美的器皿。

  在崇尚庸俗的“精英培训班”里，傅睿格格不入。他无法放弃“我”那个倔强的内核，也无法加入所谓专家的理论狂欢。眼前一个个的，是一个个生命，是一个个“我”。傅睿无法把他们的面目全部抹平，更无法把他们看成世俗“成功”的台阶和梯子。

  ——无能为力、无法忘记、无法庸俗，傅睿不相信了。傅睿在培训班里的种种“不正常”的行为，都在表明：他崩溃了！“ 傅睿经受过最为严格的现代医学的教育，可傅睿已经不相信它们了。”

  原先的理性已经解构，可优秀的傅睿并没有在空洞的概念和世俗的功利中迷失自我，他在挣扎，他要自救。

  生命还要继续。崩溃后需要重建，重建前需要清理。长时间的压抑的情绪，随着傅睿的爆发而爆发——这是一个大胆而彻底的场景，是一个小说家天才式的出击，这是小说家积聚了巨大的勇气和力量的大胆出手——就“像两记直拳”，让读者身心震撼、瞠目结舌，只剩下魂不守舍的喘息和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清理”之后，是全身心无比的轻松和宁静。这，才是生命原本应有的样子啊。

  曾经，人类在经济发展、社会稳定的鼓励下，在经济理性的指引下，人生高歌行进，对生活有着把握的能力，为未来充满信心。但是，当人类社会遭遇看不到的危机的时候，当理性失灵、信心动摇的时候，当不确定性和焦虑成为普遍现象的时候，人们的精神状态会发生什么变化？当生命受到普遍威胁的时候，当“正常”的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当“突发状况”变成了常态的时候，在长时间的理性崩溃、惶惶不安之后，淤塞的头脑，需要一次彻底的清空；被压抑的生命，需要一次不羁的爆发，需要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狂吼——无论那是什么叫声——那必须是原始的、愤怒的狂吼。

  未来会更好吗？小说的结尾，敏鹿一个寓言式的梦境表达了小说家的态度：在一个虚拟世界里，一切都会冻成冰，一切也因而会连接，生命之舞会轻飘飘地突破很多界限，但留不下任何痕迹。

  阅读《欢迎来到人间》的过程，并不轻松愉快。就像开篇的“千里马”雕塑一样，“畸形的体态和狂暴的情绪”更能形容小说的整体感觉。小说中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压抑的重量。而站在文字后面的，是一个忧心忡忡、愤怒长吼，深沉严肃的毕飞宇。他拿着手术刀一样的笔，用力割破一些生活表层，露出让人不愿意面对的精神现实。

  深刻的现代思想性、无限的象征性、对现代精神状态的精准穿透，以及割破幻象寻找生命真实的勇气，让《欢迎来到人间》这部作品力道深重。它搅动内心，逼着人审视和追问自我，它让人触目惊心无地自容，让人头晕目眩忽而超重忽而失重，它让人欲哭无泪愤怒流泪，让人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再假装这个世界安然有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