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三月，47岁的梁姨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她负责清扫的鸡鸣寺路变成了一片轻柔明亮的粉色花海，沉甸甸的樱花花枝垂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条樱花长廊的穹顶逐渐变得密实，色彩也从茁实的玫粉色，变成轻灵的浅粉色，再变成浅淡而朦胧的灰白色，这灰白色中，只剩一点隐约的粉红色调了，梁姨知道，花朵已开到极盛，一年中最像做梦一样的好时光就要过去了。接下来，一场细密纷繁的樱花雪就会簌簌而落，这种极为轻薄的花瓣嵌在砖石缝里，播撒在冬青树篱里，在紫荆树和梅树上像雪一样落得满头，要是再遇上一两场毛毛雨，花瓣就像拓印在砖石和树篱上，是极难清扫的。

  入行好多年的环卫工人都有自己的经验：说起来，每人都维护两公里的道路卫生，公平得很，但细究起来，清扫的工作量可迥然不同。雪松路遮阳效果差一点，但好在松针的更新很慢，清扫任务便不重；国槐路只有槐花落下那个阶段，比较难扫，但槐花是立体的，它并不像樱花这样会紧紧地贴附在石板路上，清扫起来也便当；香樟会在春天的时候换新叶，但这种树是分批地、缓缓地落叶；悬铃木遮阳效果虽好，但秋天扫出的落叶经常要论吨，能累出人一身汗，春天又飞舞着金褐色的毛絮，那是悬铃木无处可系的种子，带着它们的被毛在飞翔，沾上皮肤，吹进眼睛，刺痒难耐，好不容易扫成堆，还没来得及装运，一阵风来，絮毛又开始四处飞散，恼人得很。

  与之恼人程度相仿的，就是那些景观路了。每次，领受承包清扫任务时，只有梁姨这种没有经验的新人，才会自愿到景观路上去工作。其实，等她脚踏实地地干一回就明白了：早上5点半，就有穿婚纱的新娘披着大衣，带着服装师和摄影师，在等云霞镀亮樱花树的那一刻了，日出时分的光线、阴影、薄雾，还有浮漾其中的香气，都是办喜事的人千方百计要捕捉的浪漫瞬间。

  梁姨时不时要给拍婚纱照、拍艺术照的人让道，一开始，她委屈得很，别处的环卫工5点钟才开扫，她4点钟就要赶来了，这样，才能赶在游客大批到来时，给他们留下一条洁净、敞亮的大道。她任务重得很，急得很，偏偏一扫落花，还有游客跑出来反对，他们提着礼服的下摆走来说：“阿姨，仰头看看这‘花吹雪’，手上捉一把落花，体会下它的轻柔，你舍得扫吗？”

  梁姨正打算告诉他们清扫工作是要讲求效率的，每天，她的班长要骑着电动清扫车，来这一带巡视，落下的花瓣若没有及时清扫干净，她下午还要出来加班。

  一肚子委屈还没有说出口，素不相识的汉服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梁姨的手，将一把落花放进她的掌心。这是梁姨头一回触摸花瓣，它像梦一样，散逸了颜色也消散了香气，吹去了花粉也模糊了轮廓，只剩一点点植物的清气。这柔软细碎的落花，一年一度的落花，清淡腼腆的落花，不知为什么撞击了梁姨的心，让她粗糙的心裂开了泉眼，涌出了汩汩的温泉。谁都知道，马上，这条樱花路就要变得朴素了，像一个婚礼上的新娘，褪去了她的华服，将要落入洗手做羹汤的漫长责任中。落尽繁花的樱花树，也要与周围千千万万的乔木一样，沦为安宁质朴的行道树了。这是每一棵花树的命运，也是每一个青春女子的命运。梁姨想了想，把这把花抛入空中，笑道：“你们先拍，你们定定心心拍照好了，扫这条路，我不急。”

  于是，晨光中，你可以看到一个中年阿姨，穿着环卫工人特有的橘红色马甲坐在小三轮车的车斗边缘，拿着个饭团正在慢慢咀嚼。她喝着保温杯里的热茶，缓缓张望这个春天。这可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从埋头劳作中抬起头来，只是闲闲地看花。在她肩头，一场花瓣之雪正在落下，世界因此失去了劳作的份量感，变得浪漫、舒徐又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