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
《江南志怪集》(下文简称《志怪》)那显眼的封面上那头鱼和它似瞧非瞧的眼神,着实让我愣了片刻。作者的笔尖似饵一般沉入水里,我们也跟着沉入了水里。
南白荡,是闹怪的主要场所。这是一个有些典故的场所。史传西晋的时候,南白荡有位张翰者,在外为官多年。忽一日想起家乡荡里的鱼散发出的诱人美味,又想到官场的纷扰和龌龊,便立刻抽身走人,收拾了行李回了家乡。于是就有了“莼鲈之思”的典故。早已作古的张翰让人又想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梭罗和他笔下的《瓦尔登湖》。南白荡之于张翰,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好像还是有那么一点交集的地方,那个交集,原来就是今天的《志怪》。
《志怪》作者和梭罗似乎都喜欢“吃餐桌上离自己最近的菜”,梭罗放逐自己到了乡间,伴着瓦尔登湖享受着天光水影;《志怪》作者时常梦回家乡,勾起了南白荡的今昔记忆。他俩都拿着饵在钓着什么,不同的是,梭罗钓的是自己的向往,作者钓的是自己的困惑。
奇怪之一,被困在桶里的黑鱼其实是人!奇怪吧?如果说那桶里的黑鱼在笑,是笑自己身虽受困而命尚在,不如说是在笑困在桶里的其实是人,困人的桶是人自己。每个人的心灵都受制于肉体的困窘。
于是人就始终在企图挣脱肉体的牢笼而飞奔自由。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是一种挣脱,但在现实世界里,那其实只是哲学的遐想和智慧的自嘲。身心二元论的尴尬,就在于心灵的放任永远要受到肉体的牵绊。灵魂之自由可以无限,除非舍弃肉体而去,或忘掉肉体的存在。进入工业化以来,人这个物种越来越附庸在“绩效”之上,萦绕在云水之间的田园牧歌终究抵不过“投入产出”的算计。张翰突发莼鲈之思和梭罗沉入乡间,直到《志怪》借怪说事,都是田园牧歌偶尔的反抗。
在今天物化统驭一切的时代,人的灵魂脱离了物的控制,反而变得不那么真实和空虚,黑鱼又怎么能不笑?随着生命的微观世界精细地揭秘,生命的宏观世界却变得愈加混沌。人性中散发出来的饵,实在是诱人无比,钓出了千姿百态的逐欲的心思和行动,异化了的人性却遁入了茫然和麻木。《志怪》的文本之下,应该潜藏着真正怪异的指向——几千年来的江上往来人始终没有逃出但爱鲈鱼美的掌心。鱼斜着眼睛看人,实属正常了。《志怪》作者用心良苦,将人之困雅化成鱼之困。
奇怪之二,人的名利场实在离不开鱼,尤其是南白荡的鱼。名利场上数不尽的筵席,鱼是必不可少的牺牲,几乎成了筵席的logo。因为鱼味的进入,可以将筵席提升品位。所以南白荡的鱼们也时不时搞出一些名利的动静,泛出几朵名利的水花。
梭罗说,来瓦尔登湖钓鱼的人多半钓的是自己的天性,是悠闲中放纵身心舒坦。《志怪》的鱼们钓的是人之将死才会看淡的名利,是借口追求事业其实忙碌的欲念。欣慰的是,《志怪》把人的名利追寻嫁接给了鱼,让它们也体会名利的诱惑力量和美好。这诙谐的一笔,含蓄地给人留了面子,也含蓄地掌掴了人的面子。
《志怪》的另一谐谑之处,是在宣扬了每件鱼的事迹之后,都会毫不留情地把鱼送上筵席的菜谱。南唐的顾闳中有一幅《韩熙载夜宴图》流传至今,除了画作的工整清雅,更有画中诸位的活灵活现的百态:个人怀揣着各自的心思,却又你应我和地应酬着。韩熙载摆的是家宴,但家宴的费用恐怕会去找皇上报销,因此家宴实则是官宴。我琢磨的是,韩熙载的家宴一定有鱼。官宴在北宋年间,已经蔚然成风,而鱼是那时官宴的必备菜品。范仲淹、苏东坡、欧阳修、梅尧臣、黄庭坚之辈,都是好鱼之徒,更有宰相丁谓,索性在家里挖一口鱼塘,塘中几百条鱼欢游,现钓现做现吃。
《志怪》从鱼到鸭,从蟹到狗,都在神造和命运的河流中悲欢离合。作者写得嘻哈,而其隐隐中发出的伤感关怀和悲鸣心情,都掩映在对江湖的调笑里了。无论是宿命还是抗命,观鱼如观人,鱼既如此,人岂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