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村是中国最普通的村, 北京是中国最耀眼的城。我走的是一条无数人走过的路,它并不新,只是很奇怪在文学上它依然像片处女地。所以非常偶尔的,我会觉得自己在写的是庄重的文字,它们在描写一整代人。”
由农村到县城再到大城市,格子步履所至,是80、90一代独有的集体记忆。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文 牛华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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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村是一个特别小的村子,比大多数村庄都要小,村里只有八十多户、三百多口人。也许你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每个人心里都装着另外三百多人。
这是北方平原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庄,从家东边的窗户往外看有一座山,长大之后爬上去,发现它只有三四十米高,但在格子心里那一直是一座山。
“你可以想见有多平坦,站在那座山上可以俯瞰整个镇,阡陌纵横,一开始都是种庄稼,后来都是种经济作物,给北京提供生姜、大葱、洋葱的这么一个村子。”
刘村在山东潍坊,当地除了盛产农作物,风筝也很有名。
他们从小放风筝,放的也都是蜻蜓、燕子、老鹰这些寻常风筝。新闻报道里那些几千米长的风筝,都是用越野车或者卡车拉着放的,人力无法去放那样的风筝。
创办于1984年的潍坊国际风筝节,迄今已举办近40届。现在只要潍坊举办风筝节,就会变成全网很“炸”的一件事。而放风筝是只有潍坊人才掌握的“卡脖子”技术。
据格子考证,引爆风筝节的,可能是一款“埃及艳后”风筝。她细长的脸颊和身躯罩在黑纱里,长达十多米。花二百块钱,就能让这位传奇女士在空中凝视你。花六百块钱,就能让三个埃及艳后在天上排成一列凝视你。
最新的世界纪录是七千多米长的“龙头蜈蚣”风筝。小时候,在前后不足四百米长的刘村,格子无从想象这个风筝可以有多长。如今,他走遍中国,也去过很多国家,还是无法具体衡量故乡的想象力。
“也许只要给故乡人一根绳子,他们就能把全世界送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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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之前,格子一直生活在刘村,虽然高中考到了县城,但学校半军事化的管理将他们与县城生活隔绝。考上武汉大学新闻系,他从小村庄来到大城市,后又考入清华新闻传播学院读研,毕业后顺理成章留在了北京。
对格子来说,进入城市的过程跌跌撞撞。刚到武汉时,他连公交车都不会坐。在老家时,从县城出发的公交线路有三条,每一条都是固定的,以至于他在武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公交车可以换乘。
“那个年代的武汉跟今天很不一样”,格子说,那真是一座江城,充满着豪爽、不拘小节的码头精神。武汉人都是大嗓门,风急火燎、只争朝夕,连饭都是边走边吃,从无汤无水的热干面到汤面、汤粉都能站在公交车上一滴不洒地吃完。武汉的公交司机飞一样地开车,刹车、启动非常快,车上循环播放着“请不要在车上编织毛衣”的提示音,因为武汉的阿姨真的会在公交车上织毛衣。
“也许是武汉这个城市太光怪陆离,导致我对城市一开始的打开方式就是错的。”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对格子来说是一条漫长的曲线。直到后来去北京读研然后定居,他也不习惯坐公交,出门总靠打车和开车。
至于选择新闻业,则源自“彻头彻尾的一次意外”。格子是理科生,高考填报志愿那天,班里的七八个好朋友都报了武汉的大学,他便涂掉了原来报的志愿,改成了武大。上网查发现武大排名全国前三的专业包括了新闻、水利、测绘等等,他便随便填报上去,最后被录取进了新闻系。进入武大的前半年,格子一直谋划着转到他擅长的理工科,但在新闻系学了一年之后,想法改变了。
“新闻系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觉得挺有意思。与其说我选择了新闻系,不如说选择了在大学里自由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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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格子来说,在武大和清华所受的教育是决定性的。他在《人间一格》中写下同代人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学林职高毕业后迎面撞上新生的物流业,在国道边的仓库打地铺时,邂逅了山东海红公司的创始人,于是一路高歌猛进,打开一个又一个市场,跟京东、国美、聚美优品等巨头都有合作,直到2013年山东海红被低价收购,他回到家乡。
潘剑高中辍学后在酒店当过保安,后在汽修厂从学徒做到正式工,人生始终彷徨。有一天在去给堂兄迎亲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殒命。
……
至于刘村,现在已经没有45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大都生活在城里,只在逢年过节回到村里。虽然发小们都会围着格子玩,但是他走后,大家几乎失去联系。
对于这一切,格子坦然接受。80后、90后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大也最快的城市化进程。大家一起被潮水推着往前走,“我们是被时代浪潮推着走的浪花。冲散之后,很难再跟出发时的浪花聚在一起。”
曾经的小小刘村,具备乡村社会应该具有的一切。村里的“四大家族”,在选村主任的时候竞争非常激烈。如今,就连村小也早合并到了镇上的学校。
“我们是村子里的最后一代人,我们之后这个村子会消失,这一幕鲁迅没有面对过,沈从文没有面对过,80年代的作家们都没有面对过。我们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代人,也是村子的败家子。所以我经常假想,如果可以活到60岁后,我要努力回去接管这片土地,哪怕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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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跟随哥姐居住,都已不在刘村生活,格子也有两年多没有回过刘村,故乡在他记忆中变淡了,越来越符号化,更多成了精神上的东西。他有一点恐慌,有的作家是以世界为家的,而他还是需要一个“根据地”。曾经他的脑海里有一幅街景图,后来发现每次回去它都会变个样儿,横竖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他反感一度流行的“博士返乡”式文本——“为何读了一些书之后就有一种造物主的视角了?”到现在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比生养他的那个村庄更有智慧,“村子传下来的很多东西不是我能去轻视和评判的。”
村子的智慧之一是提供了一个熟人社会,每个人都能给予别人几分帮助。格子记得小时候父亲开农机维修店,常常忙乎了半天才收5块钱、10块钱,“而正常可能应该是50块钱”,村里人总是经过一番亲情和友情之间的推脱,然后扔下几块钱了事。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对你报以同样的善意。
如今格子住在北京最繁华的地区之一,但他依然觉得像在村里一样生活在熟人世界。他和小区保安、快递小哥、健身教练、附近餐馆的服务员都处得很熟,把周边也变成了自己的一个熟人社会。
“如果不这样,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安心地待在北京或者任何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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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毕业就有了北京户口,有了一份很稳定的工作,也许很难去体会送外卖、打零工的辛苦,不过格子丝毫不觉得自己比同龄人过得更容易一些,因为人生总有其他的挑战。
“二十多岁之前几乎没遇到什么挑战,考试也没有失败过,写作、拍纪录片、做公众号……做过很多事情,那时很容易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一些进步。”
但如果横向对比,格子觉得自己并没有比待在老家的同学过得安稳,“他们很早就有了房子、车子,很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一些人把自己吃到200多斤。我经常想,人得有多快乐才能吃到200多斤?”
而跟95后、00后们比,值得欣慰的是,他毕业那会儿,就业形势还不像现在这么难。“虽然我们高中被称作‘文明监狱’,是被关起来军事化管理,但是我们在里面主要还是靠自律,没有父母这个环节的参与。在北京,有个朋友跟我说起辅导孩子的经历——有一次,他辅导作业时,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对着孩子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后来一看桌上iPad被拍碎了。非常遗憾,大家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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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童年的小村庄到川流不息的大都市,格子打开自己这间“格子”,回溯那些记忆中的日子,凝视一路所遇之人。一场医院奇遇、一次无征兆的停电、一名新手司机的诞生、一次失败的购物……贯穿《人间一格》的,是一代人出走乡村、漫游城市的心路历程。
当这代人开始写这代人,格子认为任何母题都值得不断重新书写。“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爱情,如何面对未来……理论上所有文学的母题都被作家们写尽了,可为什么没有多少当代人读《浮士德》、读《战争与和平》?其实阅读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关接近性的艺术,如果在时间、心理或者空间上不够接近的话,很难对文本产生亲近感。这也许是为什么每一代人都要重新书写每一代人的故事。”
但他很难去对这一代人画像,他只是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两三亿分之一,还有两三亿人一直在城市生活,不能算是同类人。郭敬明小说里的那种青春,并不是格子们的青春。“他们写的都是城市小孩的恋爱,农村孩子在田野上如何谈恋爱是被忽略了的。”
不过,他可以对自己所处的小小宇宙有一点概括。“我们最开始被称作垮掉的一代,大部分人都没有兄弟姐妹的一代,伴随着越来越富裕的社会成长起来的一代,又是经历了史上最大最快城市化进程的一代,内心世界发生了很多很复杂的变化,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
也许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我们在变,它也在变,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所以他用文字书写出这方寸之间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