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一本叫《牧马河之夏》的小说集悄然面世,作者是生活在南京的80后女博士邹世奇。
作家这个身份是她在南京大学做博士论文时忽然而至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底蕴积淀、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知识视野,使得她的创作游走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兼顾文学传统与现代精神,用不同的故事相互呼应,完整勾勒出基层知识女性的生活轨迹与精神成长。
著名作家叶兆言,学者许子东、吴俊、张莉教授在力荐这部小说集时,都看到了这位女性作者身上的独特能量。不论是文本显露出的古典主义的审美品格、张爱玲的面影,还是真实痛感和理想之光,都是邹世奇成为当代女性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之林中一棵独特的树所作的努力。
在邹世奇心里,《牧马河之夏》还有另一个名字:无尽之夏。言有尽,意无尽。
现代快报+记者 王凡/文 牛华新/摄
写爱情,抓住那个能瞬间击中我的点
读品:《牧马河之夏》是一部女性色彩非常浓烈的作品,书写了当下女性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为女性而书写,是你走上创作之路的初衷吗?
邹世奇:《牧马河之夏》是我结集出版的处女作,包含的十一篇小说前期已发表于各大省级文学期刊,部分被选刊转载。我博士生导师吴俊老师的导师钱谷融先生有句非常有名的话:“文学是人学”。我想我是为人而书写,只不过因为我恰好是女性,客观上对女性的处境体会更深,所以在某个阶段书写女性稍微多了一点。《红楼梦》书写女性远比男性要多,曹雪芹甚至公开说要为生平遇到的几个不平凡的女性昭传,但不能因此说曹雪芹就是在为女性写作,他是在为他自己、为“人”写作。
同时这本书里还有两篇男性视角的小说,《白昼幻影》和《雕栏玉砌应犹在》。因为这世界是多元的,单一以男性视角或女性视角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完整、因此可能多少有点变形的。男性和女性的处境固然有很多的不同,但是在更高、更远的向度上,男人和女人都是“人”。王安忆曾经说:我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写得像她(张爱玲)那样美,但我的世界比她大。深以为然。说句开玩笑的话,我要为人类而写作。
读品:你笔下多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教师的职业,毕业于“中师”,这样的人物设定是基于怎样的考虑?这些女性角色身上有许多的共性,譬如伤痛的童年,譬如因为知识改变命运,是群像塑造的需要吗?
邹世奇:曾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李黎表达过一个观点:结集出版的作品要有长篇意识,即最好是同一类题材,或者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如果仅仅是作者一段时间发表的作品的一个粗暴汇编,内容、主题东一榔头西一棒,这不符合当下的出版规律,这样的作品也没有市场前景。听了觉得震动,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全新的观点,又是来自出版界权威人士,就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那时已经在《延河》杂志发表了《原点》,接下来就有意识地写了一组题材、人物设定相近的小说,你也可以简单归类为“中师生”系列。中师生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一个社会现象,本来是初中生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因为家庭贫困等种种原因放弃了继续升学的机会,选择读中师、去农村教小学。这批人为中国的基础教育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对个体自身来说其实是牺牲了上升机会的,是值得尊敬的。中师生、糟糕的原生家庭这样的人物设定,是想刻画有才华、内心敏感丰富,同时受到来自社会和家庭双重碾压的知识女性形象,书写她们的痛苦和挣扎。
读品:书中的爱情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也并不独特,你写爱情的着眼点在哪里?最想抓住的部分是什么?
邹世奇:太阳底下无新事,复杂是悬疑小说应该做的事情。我写爱情,最重视的是其中有一个特别的、能够瞬间击中我的点。举个例子,《让我住在裙子里》,佟丽的彻底转变发生于,她被迫去向她人生的竞争对手借衣服。一条梦幻的裙子、一个盛大的衣橱,能让女人为之疯狂,能轻易地击溃女人的心理防线,大多数女性朋友都知道我在说什么。记得我的一个好友曾经叹息:“我好想念(橱窗里)那条连衣裙啊,对一个男人的思念也不过如此吧。”对我来说,佟丽的三观因为一条裙子而颠覆,这,很真实,很女人。这种东西就是我在写故事中最在意的。好了,不能剧透更多了,就这样。
诗性是一切好作品的最大公约数
读品:叶兆言老师的推荐语中,提及古典文学对你的智识视野和审美品格的影响;张莉老师评述你的创作带有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矜持。请你具体谈谈古典文学对你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世俗生活的书写和诗情画意的表达之间又如何达到平衡?
邹世奇:古典文学对创作的影响,对于我来说就像盐溶于水,了无痕迹却又无处不在,具体在语言风格、审美意境、人物塑造等方方面面。因为从小浸淫于古诗词,硕士又读了古典文献学方向,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对我的影响是压倒性的。如果相信对一个人影响最大的是其青少年时期读过的书,那么哪怕我余生只读西方文学,恐怕也不能把这种影响拉回来。当然,只读西方是不可能的,在一个人选择读什么书的时候,他的喜好、“体质”自会替他做决定。
我认为书写世俗生活与表达诗情画意是完全不矛盾的。陶渊明、李白、白居易、苏东坡、李清照、柳永等无数人一早用他们的创作给出了答案。在此基础上,任何题材、体裁的好作品,它一定是包含着诗性的,诗性是一切好作品的最大公约数。
读品:许子东老师评价你的小说让他想到张爱玲的面影,我们能读到的这些“张氏笔法”,你是否有意识的?
邹世奇:我学习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时候,发现一些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师承。但是凭常识推断,每个人走上写作的路,一定是先从别人那里吸取了营养的,所以他们就承认自己“转益多师”。我愿意老老实实地承认,古诗词、《红楼梦》、张爱玲对我的写作影响是很大的。如果少年时期没有读过《红楼梦》和张爱玲,我一定不会写小说;如果不是从小读古诗词,我的小说、散文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我小说集的三位推荐人,吴俊老师是十分了解我博士阶段学业及每个阶段文学创作的我的导师,叶兆言老师代表了古典文学底蕴和作家创作水准,许子东老师是我喜欢和欣赏的学者、张爱玲研究专家,能得他肯定张氏对我的影响,于我是不无欣慰和自豪的,这说明我的学习是有成效的。
读品:你的小说整体的色调是有些哀伤的,但是诸多女性角色身上又分明有一种成长的力量,以及“理想的光亮”,你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如何把控哀伤和温度?
邹世奇:张莉老师在写给《牧马河之夏》的序言中说:“邹世奇是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写作,因为她对生活、对世界抱有善意和温度;她虽然知晓世界的恶与阴暗,但并未尝试表现在她的作品里。”张莉老师看到了我性格的哀凉底色;同时在她眼中,我是一个温柔敦厚的人,这种看法本身就是温柔、温暖的。
我自己其实没有刻意把控。记得作家潘向黎曾在朋友圈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小说写的虽然不是作者自己的故事(事实上,除非像沈从文那样经历特别丰富的人,一般作者也没有那么多自己的故事可以写。何况,即使沈从文那些“亲身经历”,也是要大大地存疑的,除非他活了别人的几辈子那么长),但是,注意了,当你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你就开始了对自己的出卖。我觉得,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把作品人物看作作者本人的分身,才是可以接受的。即一个作者塑造的人物,总是带有作者本身价值观的印记,不管是你喜欢或讨厌的人物,都忠实地反映你的价值观,写作而不暴露自己是不可能的,而我本身的性格底色就是悲观的。
把反映生命的真实痛感作为写作追求
读品:小说集封面是一朵绣球花,这样的设计与内容主旨有什么关联?
邹世奇:这个封面是我自己设计、借插画师的手实现的,也算是我的一个作品。在我的构思中,这不是一朵普通的绣球花,而是绣球中的“无尽夏”品种。据说这种花从春末开始次第盛开,经过一整个夏天的繁盛,直到秋天才渐渐芳华消歇,故名“无尽夏”,英文forever sunmmer,endless summer。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凄美深邃,“生如夏花之绚烂”,充满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简直是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我想用“无尽夏”来作为我的牧马河夏天的深层意涵,所以让插画师在封面画一大一小两朵绣球,并在颜色上作一区分,表示次第开放、绵延无尽的意思。太不舍“无尽夏”,忍不住请美编老师把英文“Endless Summer”打上去,放在中文书名旁边,作为英文书名。
读品:在谋篇布局上,为何加入了两篇古代生活的小说,看似与前面现代生活的小说距离很大,内里是怎样的联系?
邹世奇:收录于书中的《雕栏玉砌应犹在》《犹恐相逢是梦中》在我的设计中是另一个系列。2008年定居南京后,读书访古,抚摩这座城市的历史文脉,脑子里一直在盘旋着的“秦淮风月”系列,收进这个集子里可以说是一种敝帚自珍,也是想试探一下读者和市场对这类小说的反应。
读品:吴俊老师评价了你的写作在当下的独特性和价值,有“人生无处不在的现实困境、生而为人的真实痛感”。这是你作为一个写作者追寻的独特性吗?
邹世奇:好的文学作品都应该有真实痛感吧,《聊斋志异》有痛感,《包法利夫人》有痛感,《变形记》《树上的男爵》同样有痛感。吴老师说“这样的写作在当下是独特且有价值的”,我大胆猜测老师的意思可能是,当下的一些小说,已经不把反映生命的真实痛感作为写作追求了。
邹世奇
80后,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江苏省作家协会第十届、十二届签约作家。在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发表小说、随笔数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入选《2017中国最佳杂文》(王蒙主编)等多种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