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朱李锴

  祖母说，晒麦子，是吃掉太阳的好机会。

  捶凿瓷实的麦场，平整得没有一丝人情味儿，炙热的日头垂直落在金黄的麦粒上，被反射成千万支带着火球的利刃，射向四面八方的天地，无处可逃。我扣着祖母的草帽，整个人耷拉在麦垛旁。抬眼瞥瞥祖母，直不起腰的小老太，一圈圈地走在摊开的麦堆上，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汗珠，浮在种地人特有的麻黄透亮的皮肤上，时不时顺着她脸上的瘦削弧度滑下，无声地掉进滚烫的麦海。祖母的布衫早就被浸透了，只是她好像没有感觉，仍旧一步一步，一圈一圈，像八音盒上的小人偶，禁锢在方圆之间。小人偶还有音乐作伴，祖母只有头顶的烈日。但小人偶的眼睛是呆滞的，祖母看向麦子的目光却和日头一样，是灼热的，还有一份同样像极了日头的期待。

  日近晌午，祖母终于停下，踱到麦场旁，拽起了快要融化掉的我。午休，我贪凉地趴在电风扇旁，跟着它一起摆头。祖母看见我这副模样，笑嗔我不耐热，吃不了苦。我撇嘴：“苦谁不能吃，这么热的太阳我可吃不了。”祖母听了一阵朗笑：“麦子都能吃太阳，你咋不能哩？你还属狗哩，天狗可是专门吃太阳。”听出话外之音，我赌气一头栽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祖母又是一阵大笑，挪近身子，晃着蒲扇，讲起了晒麦子的道理。

  刚收上来的麦粒新鲜，在日头底下晾晒是为了蒸发掉多余的水分，好让小麦提前睡上一觉，保存养分，干燥的状态又能让麦子安全待在粮仓里，不生霉不招虫，为后续的售卖和留种做好全然的准备。似懂非懂的我被激起了好奇，但还耿耿于祖母开的天狗吃日的玩笑，摆出不在乎的语气：“麦子吃太阳是为了变干，我又不用变干咯。”祖母手里的蒲扇没停：“日头大了才好哇，就能吃掉更多的阳光，心里就亮堂了，遇事了，把心里头的日头拿出来晒晒，路就看得清了……”祖母的这几句话不觉加重了几分，像一粒吃饱太阳的麦种，轻飘飘又沉甸甸地落进我心头，悄无声息地发了芽。此后，我竟然对晒麦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也学着祖母的样子，把脚丫交给金黄的麦浪，看两股小小的浪花在脚下来回流淌，心里的阳光似乎真的多了起来。

  尽管已经多次写下祖母的坚韧，但笔下的只言片语，远不能勾勒出心中那个老太的模样。家庭的贫窭，丈夫的早逝，寡母的窘困，儿女的生存，缠身的病痛……每一个轻松描述出来的疾苦，照进现实，都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我想，祖母直不起来的腰就是被这一座座的大山压弯的，每当她咬牙翻越时，巨大山影的笼罩之下，看不到山顶的一丁点儿光亮。于是，她想起了晒麦子时吃掉的太阳，想起了那份灼热的期待，她便拿出心里的日头，晒了又晒。祖母没有再嫁，她循着这日头照见的路，挑着四个孩子和夫家的一切，走了一步又一步，一年又一年，直至孙辈长成才放心离去，与我们告了别。

  步入社会后，身边朋友常说我是爱笑的，是洒脱的，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份乐观，这份前行的勇气和方向，便是和祖母一起晒麦子时吃掉的太阳。

  所以，愿你也能吃掉更多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