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0月25日,吴郭城的风云人物孔燕妮在等待男友张风毅出狱前的25天里,结识了从北京到江南小城吴郭的“调研员”俞华南。孔燕妮陪着俞华南游走于吴郭城,城里的各色人等次第登场,江南景色、传统工艺、饕餮美食,活色生香,一一展现。在这25天里,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孕育着改革的纷繁与生机。在差不多人人都想赶上时代潮流的时候,孔燕妮却选择了一条退回内心,重新认识自我的道路,她决定和俞华南谈一场只有19天的恋爱。
7月2日,叶弥的长篇新作《不老》在江苏书展首发。小说延续了叶弥“以江南写中国”的整体思路,展示了在时代遽变中一群普通人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情状,呈现出普通人的耐心、韧性和热情,以及世俗生活强大的吞吐能力——无论历史的车轮如何冷酷无情,但人类的生活川流不息。
“朴素又妖娆,入世又天真。”这是好友迟子建对叶弥的评价,也活脱脱就是《不老》中孔燕妮的写照。众人眼中突破边界的女人,寻求的其实是至为寻常的情感。多年来,书写情感一直是叶弥作为小说家理解和呈现世界的重要通道。这一次,叶弥想写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在时代嬗变中,顶住家族的阴影,顶住流言蜚语,顶住失业的压力,也要坚持去爱,爱一个人,爱众生,用爱去对抗时间、苦难,乃至衰老。“我觉得爱是人类最好的情感。书里的人物看上去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她所有的行为,最终的行为还是基于爱,基于爱她就不会沉沦。”
现代快报+记者
姜斯佳/文 钱念秋/摄
因为爱,所以不老
读品:您在创作手记里提到,《不老》的题目灵感来自电视节目里的一句解说词“古老的中国……”请您具体谈谈“不老”的内涵。其中是否也蕴含着您对个体与时代之间关系的思考?
叶弥:当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或者说,没有意识到那么多的想法。当时只是觉得这个词是我要的,很美的一个书名,值得我为它寻找成立的理由,不惜把书里的故事、人物围着它,就如众星捧月。后来在具体写作过程里,延伸出了种种涵意,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我希望人永远保持着对真理的追求,追求不老的灵魂。也希望古老的中国焕发青春的力量。这些内容在书中都有体现。
读品:《不老》的创作方法是“撒大网,在网里找到要的那尾‘鱼’,避免主题先行。”最后您如何确定孔燕妮、俞华南和张风毅就是您要找的“鱼”?
叶弥:其实我要找的“鱼”更为具体,更为核心,这种核心是全书的灵魂。书有了灵魂,我就会梳理出适合人物性格发展的故事走向。打个比方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天之中会做许多事,家务、看书、写作、户外劳动、人际交往……如果确定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那么应关注我看书、写作、采访这一类的内容。在《不老》中,我最后找到的一条鱼是,孔燕妮如何让自己的精神在爱的得到、付出中,保持灵魂的青春,这是一种永远年轻的力量,也是人类精神不老的秘密。
读品:这是一本“多声部”的小说,在面临转折的1978年,书中的每个人物都在思考,并以自己的思考主导生活,也希望时代回应他们的盼望,他们对物质和精神的观念各有不同。孔燕妮和俞华南有一场关于解放思想和物质生活的对话,孔燕妮谈到,她并不否认物质的意义,但她反对把解放思想简单化。回顾历史,人们之所以吃了不少苦头,就在于把许多东西简单化。我注意到,您在写这部小说时,对于是否要肯定物质的意义有过犹豫。
叶弥:谢谢你这个问题,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提问。这样的问题让我对艺术和文学的发展前景具有了信心,因为我们都在考虑一些有意义的问题,这种考虑对己对人都
是有益的。我对于肯定物质有着长时间的犹豫。中国人,尤其江浙沪一带人,从古至今喜欢物质的享受,这种观念带来的直观后果就是人们讲究生活,喜欢安逸,情绪稳定。每次在时代的变革中,只要有可能,这里的人们首先想着的是改变物质条件。我年轻时特别不喜欢这种生活,我觉得这种生活是消磨意志的。八十年代中期,我结婚到了响水,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响水那时非常穷,我看到了许多因穷而丧失人性的事。所以我改变了对物质的看法,我知道拥有充足的物质可以保持人的体面,可以焕发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到了今天,我们的物质生活前所未有地丰富,我也看到,在富裕的过程中,我们失去了什么,以至于我们中的许多人变得自大狂妄,浅薄无聊。这使我又一次怀疑物质的意义。在《不老》的写作中,我确定了一个观念,物质没有对和错,只有人的选择才有对和错。当人民正常追求物质生活,并且把物质生活与精神追求联结在一起,物质是有意义的。
江南女子并不温婉柔弱
读品:主人公孔燕妮是一个众人眼中突破边界,却又被所有人悄悄羡慕的女人,既热烈又自由。很多人也认为您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作家,她是否代表着您心中的某种理想人格?“《风流图卷》把我写空了,《不老》把我写满了。”为什么这么说?
叶弥:我在准备写长篇的过程中采访了大量的人,他们都是普通的市民,有工人,有农民,有老师。他们走在人群中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但是当你了解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你会发现他骨子里有很不一般的追求。孔燕妮这样的女性一直生活在我的周围,她是由我无数位女友集大成而来。她的性格就是江南女性的样子。在大家的心目中,好像江南女子就是温婉柔弱的,其实恰恰相反。所以在写作过程中,我对江南女子有了更深的了解,我更肯定她们的追求和奋斗。这就是我说的把自己“写满了”。
读品:俞华南这个角色既神秘又有魅力,孔燕妮初见到他就想了解他、焐热他。为什么会为俞华南设计最后那样的反转?他的心病从何而来?
叶弥:反转,你应该指的是发现他精神层面有点病态。我们中国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时代,人的精神状态受到损伤是必然的,我们必须得面对这一点,我们也必须得接受这一点。这样的人跟普通人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也许他的追求会更深入,因为他受过这个伤痛,他在伤痛当中还在坚持自己的追求,我写的时候也比较佩服这种人物,在我们生活当中是有这种人存在的。
读品:“吴郭城”“花码头镇”“香炉山”是独属于您的小说地理标识。《不老》的主要舞台吴郭城以苏州为原型,但是更纯净唯美,与现实若即若离。你在塑造这样半架空、虚实参半的背景时存在怎样的考量?
叶弥:吴郭城、花码头镇、香炉山,这是我的小说地理。近十年来我写短篇、中篇还有长篇,基本上都是用这几个地方,就像苏童的香椿树街。这些地方跟苏州的一些风土人情是吻合的,但它又不是苏州,它是我心目中的我们江南一带的风土人情、人物、景观的集大成者。
读品:不老和尚、昙花猫、昙花庙的情节,还有孔燕妮的梦颇有宗教意味和心理学色彩,感觉这是您近年来写作的一个倾向。
叶弥:以前小说中也有这方面的体现。江苏本是宗教发达之地,寺庙众多,凡好山好水之处必有寺院,这是江南的一大宗教特色。
读品:范小青老师说,您创作《不老》一共花了五年时间,第三年您就已经基本写好了,但是不满意,所以又修改打磨了两年。想知道在这两年里,这部作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叶弥:其实没有五年。前期准备加上修改完,一共四年多。修改了一年左右。修改前与修改后,还是有着很大的变化,修改前是一张素描,修改后就上了色,有着更为明显的主次明暗之分,并且把书里的人物、故事有机地粘合在一起了。
“辛苦和孤独塑造了我”
读品:您曾说自己是工人身份的作家,为什么强调这一点?
叶弥:我不会刻意地讲工人身份,因为我的生活和普通的工人比起来还是很不相同的,刻意地讲,那是矫情。偶尔说起,那是有感而发。一是像周梅森老师说的:我们为工人阶级保留一颗种子。我是不是种子不知道,但我极为认同他的话。二是在我们的社会里,劳动者,普通工人和普通农民,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某单位联系我出国进行文学交流活动,一听我是工人身份,就不让我去了。说工人编制的作家,无法办理因公出国护照。这也看出,在我们这个社会,工人和农民本质上是不被看重的。毕飞宇老师在他的一本书的前言里说过一句话,大意就是中国的农民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缺少爱的群体。当时看了,潸然泪下。
读品:您平时怎么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住在太湖边,远离中心城区,亲近自然的生活是否真的像“向往的生活”里那么惬意?
叶弥:别人看着我家里有个小院子,然后种种花,种种草,种蔬菜,还收留一些流浪狗、流浪猫,甚至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鸭子也带回家养,觉得这是田园生活,其实对我来讲也不算什么田园生活,我没有这个概念。我觉得在那边离朋友、离父母都比较远,所以没有什么人打扰,可以静心地想一些问题。确实在那个地方我也想通了很多事,说得高大上一点,就是修身养性,但其实蕴含着很大的辛苦和孤独,但是这种辛苦和孤独塑造了我。
读品: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叶弥:我6月8日写完了以后是想读一些书,在书架上首先找到了毕飞宇老师的书,他的《平原》我读过,又在重读,还有苏童老师的书。从自己写完了一个长篇,重新再读别人的书,你会有一些新的发现,会不断地从中补充文学的养料和生活的养料。
读品:您下一步有什么创作计划?会延续《不老》的故事吗?
叶弥:下一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想写一个未来的题材,但是它的主人公也许我都会延续,比如说是孔燕妮家族出来的,这样她的个性,她的血脉有一个延续,可能对塑造人物的个性有很大的便利。
读品:“中国文学到了该谈科学的时候了”,在您的畅想中,未来的文学应该是什么样的?
叶弥: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在我的想像中,文学应该更多地参与人类的未来建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气横秋,匠气十足,不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