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玥
《关于告别的一切》是路内的第八个长篇小说。时间扩容至1985到2019年间,世界在外面天翻地覆,李白在苏州小城吴里从少年到中年,仿佛走过一趟原地不动的感伤长旅。这种应对历史的特殊姿态,用小说里的话说,近乎“一种终极的呆立”。
李白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在吴里的太子巷长大。他有过多个为人知晓的身份,“李乌龟的儿子”、农机厂子弟、亲眼见过狮子吃人的人、风流的不婚主义者、过气的中年作家。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里,这些身份有的曾让他蒙羞,有的则平添了他身上的传奇和神秘。李白与诗仙同名,实则不过分别取了父亲李忠诚和母亲白淑珍的姓氏。这种原本寓意“爱的结晶”的中式语法,随着父母婚姻崩溃,变成了伴随李白一生的撕裂感与反讽底色。李白一家三口,是典型的精神分析式的关系,与人私奔的美丽母亲,暴虐又无能的父亲,儿子在街谈巷议的嘲笑声里长大。白淑珍在李白十岁那年去往深圳,从此音信全无,留下李家父子做了一对弃子。此后李白经历一长串的恋爱、告别与重逢,忽至中年,发现父亲已成了阿尔兹海默病初期患者。
母亲白淑珍不告而别的一幕,构成了整部小说关于“告别”的“元叙事”。相似的关系模式,此后在李白与众多女性的情感纠缠中一再重复。与初恋、爱人、情人、冤家、近邻告别,与父亲共同拥有的记忆告别。李白执着于好好履行每一次完整的告别,像要弥补母亲造成的缺损;但每一次告别又都像是对童年创伤残忍的重温。这透露出李白性格里的隐隐的自虐倾向,“分离-怀恋-重逢-叙旧”的循环重奏,令他痛苦且沉醉,自恋也自弃。路内要写一个时代与命运让人和人不断失散的年代,而“告别”是打开那个年代的一把密钥。
如果自虐式的疗伤是“告别”的精神内面,那么,在外部历史的层面,“告别”继续通向国营工厂解体后留下的历史症结。不同于“追随三部曲”,《关于告别的一切》里,路内只一心一意地用文字雕刻一座厂区浴室的命运。叙事者用肃穆、富有宗教感的声音,描述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国营工厂的集体浴室,李白与玩伴冯江,曾在此处度过难得的欢乐时光。崭新的瓷砖,午后明亮的白色光线,热腾腾蒸汽弥漫,略显奢华的拱顶设计超出了人们对工人阶级的想象——但那确是被后来泛滥的的复古影像所遮蔽的一种历史真实。对于来自著名的荒谬之家,从来不受人待见的李白而言,反倒是在厂区,在与工人身体的赤裸相对中,感受到了难得的尊严、仁慈、平等与包容:“对他们来说,工厂才是象牙塔,在获得尊严感的同时,你也会铭记那种美学:粗劣、简明、节省,肮脏与整饬交错,远方哄哄作响,像公路片的场景,无数成年男女在此终老的必然结局,以及某个安静的下午让李白体会到些微荒凉与忧伤的质地。曾经的年代,全中国的国营企业都近似,一种从寒带到亚热带城市的共同情绪。”
浴池当然是象征,热气散尽,人们身心透凉。“一种从寒带到亚热带城市的共同情绪”的平坦想象、集体温情也烟消云散。中国此后也分化为北方、南方、南方的更南方……而那个“南方”究竟是什么?在《关于告别的一切》里,这个方位,指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珠江三角洲的新兴城市及更南端,如同磁极一般,以“南方”之名诱惑着吴里的人。然而,吴里本就在南方,那片南海边率先起飞的经济神话发源地,繁华温柔异乡,更确切地应该叫“南方的南方”。隔开两个“南方”的,不仅是空间地理纬度,更是中国不同区域与现代化竞速的时间差。
路内式的少年轻狂,一步步演化为中年的幽愤、不甘与虚无。当太子巷终于被改造成网红打卡的复古商业街,飘满举着拍摄机器的异装少女。在这个充满历史必然与历史荒谬的场景里,李白与老友故地重游,如同置身幻境的白头宫女,只能闲坐说说往事。他们频频扭头向后的怀旧里,有逃避和自保,溃败之姿式,也有困惑之问:前方究竟还有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回头去看,《关于告别的一切》中写得最好的,或许仍是青少年李白的段落,路内依然是再现国营工厂“光晕”最出色的写作者。青春欲念浮动于屈辱的长夜里,困窘的成长与国营工厂临终前的好时光相遇。终极承诺一片片坍圮,李白做好了诀别后永不重逢的准备,也彻底地不再计划未来。然而,敏感如预言的诸多伏笔,早已经深埋在小说家最熟悉、也最迷恋的八九十年代里。那时关于告别的一切,经由新世纪之手的揉搓变形,也将有可能成为关于一切的重逢。尽管被撕裂的,未必需要被缝合,也未必能够被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