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苗连贵
妻年轻时,大眼,圆脸,天生一副笑模样,人说这是福相,其实她是劳碌命:屋里屋外忙不赢,锅台灶头不停歇。
平时忙,过年更忙。妻娘家姊妹多,他们家的成例,除夕夜团年,都在大姐家聚首,人多,热闹,年味重。那么团年饭呢?这个任务历史性地落在妻身上。妻文化不高,没有别的专长,却烧得一手好菜,能者多劳,自然,年年就由她“代庖”了。
妻做事好喝茶,好喝那种苦涩的酽茶,常受油烟熏的人都爱喝酽茶。大姐把她们单位发的好茶给她酽酽地泡上一大瓷缸,妻喝茶做事,越发不知疲累。从腊月二十六七开始,择洗刨切,蒸煮煎炸,直到除夕夜,妻的一手菜闪亮上桌,虽不能说珍馐美馔,却也风味不同于寻常。第一道菜是烧全鱼,烧得焦黄,淋了酱汁,撒着葱花,见之使人喉头吞津,但都不得动箸,这叫“看鱼”,取“年年有余”的彩头;第二道是丸子,有四样:黄焖丸子、珍珠丸子、豆腐丸子、藕丸子、取四季团圆之意;接着,炸猪排,炸藕夹,爆鸡丁,烩三鲜……一道道上来,堆得碗重盘叠,尽大人孩子吃,大嚼大啖,风卷残云。
妻从不上桌,一者忙得顾不上,再者被油烟一熏没了胃口,三来没有上桌的习惯——平时在家,她也是往碗里夹上菜,掇个小杌子与左邻右舍凑在一起,边吃边说笑——只是大家在给她敬酒时,她才站在我身后,就我的盏子抿一小口酒,吃一筷子菜“意思”一下,然后又到厨房忙她的未了之事。
一顿年夜饭忙下来,妻回家就倒在了床上,口里哼哼唧唧说这里疼那里酸。我只得给她揉肩捶腰搓背,不无埋怨:“做事悠着点,哪个像你,做起来不要命!”她口里说“不累”,但一会便沉沉睡去,连“春晚”都割爱了。
从初一开始,我们去各家拜年,呈上礼品,姊妹们说笑一阵后,妻看时候不早,便系上围腰,一头钻进了厨房。妻没有当“坐客”的习惯,亲戚们也都习惯于等妻来烩菜。于是,厨房里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客厅里麻将稀里哗啦大合唱。如此这般,拜了东家拜西家,直至初六初七,年事才告一段落。
回到家,我说:“几天里忙来忙去都是忙人家的,我们家自己的年还没有过呢。”“看你嘴馋的,早给你预备好啦。”妻知道我爱喝汤,年前就准备了藕和排骨。藕煨排骨汤,妻的厨艺一绝。我说以后再煨吧,你也该歇两天了,妻执意要煨,便连夜生起煤炉,汤宜用煤炉煨,文火慢煨,一直把藕煨到绵烂,把肉煨得与骨头脱离,这汤才喝得有滋有味。汤要煨一宿功夫才到家,妻夜里披衣起来几次给炉子添煤加炭。我喝妻煨的汤,总有一份感动在里头。
今年,我本不想让妻在家忙活了,我说破上几千块钱,来个旅游过年吧。选个南方的城市,南方暖和,譬如桂林吧,风景又好,逛卢笛崖,游象鼻山,坐游艇观赏漓江风光——要不去三亚……
“罢了罢了,又坐车,又坐船,又爬山,又钻洞,不把人骨头累散架!何况还有疫情,还是在家团年安逸。”
在我妻的词典里,玩比忙累。
我曾问她:你成天做那么多事不嫌烦累?她反问我:你每天读书、摇笔杆子烦不烦,累不累?在她看来,她做的与我做的一样,是一种爱,一种享受,而且永无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