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童年记忆里的“金陵”，吴敬梓用整个后半生去欣赏。一部《儒林外史》，足以与《红楼梦》比肩，并立于世界文学之林。

  今年是吴敬梓诞辰320周年。他，出身名门世家，明明是贵公子，为什么沦为别人眼里的“败家子”？33岁那年，他为什么背井离乡迁居南京？“六朝烟水气”这个梗，是怎么玩起来的？

  江苏文库研究编《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吴敬梓》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陈美林撰写，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要解开上述谜团，这本书不容错过。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刘静妍 宋经纬/文 施向辉 赵杰/摄

  学霸世家的“内卷”

  说起吴敬梓和南京的缘分，不得不提他在老家的经历。

  他出生在安徽全椒一个书香世家，就家庭环境而言，绝对算是赢在了起跑线。老吴家也许是得了什么科举考试的秘诀。曾祖父吴国对兄弟5人，其中4个考中进士。还有一个，老爸吴沛（吴敬梓高祖父）没让考，“尊父命，任家政。”兄弟们都考了进士，出去做官，就没人顾家了，不是吗？还有比这更“凡尔赛”的吗？

  古代，家里出一个进士，门口就可以立旗子。吴家门口一下立了四个。蹲守大门的四个旗杆石，就是“一门四进士”荣耀的标志。

  吴敬梓的曾祖父吴国对，是兄弟当中考得最好的，顺治十五年考中了探花。然而，到了吴国对的下一代，吴家这一支就开始衰落。吴国对长子吴旦、次子吴勖只是秀才。吴勖的三子吴雯延是吴敬梓的生父，后来吴敬梓被过继给吴旦的儿子吴霖起。

  祖辈的优异成绩对于吴敬梓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家族神话”。他18岁考中秀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搬家到南京之前，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书、考试。他终究无力续写祖辈的辉煌，“祖传科考秘方”也不管用了。祖辈的荣耀，也许反而成了无形的压力。

  如果按照古代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人生标准来衡量，吴敬梓的一生，可以说是失败的。

  伤透心离家的“败家子”

  更要命的是，吴敬梓不仅不擅长考试，还不擅长治家理财。

  《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就是吴敬梓的“自画像”。杜家世交娄太爷临终前，曾给杜少卿这样的忠告：“你的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个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什么样人。像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

  吴敬梓承袭的祖业，足足有二万余金。可惜他不擅长经营，性格又豪爽，一遇到贫困的人就施舍，身边还聚集了一群酒肉朋友，没日没夜纵酒笙歌。没几年，家产就挥霍殆尽了。这还不算，偏偏又遇上家族争产风波。

  从那以后，他成为十里八乡的反面典型，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大人对孩子说：这就是个“败家子”，长大千万别学他。“田庐卖尽，乡里传为子弟戒。”

  在家乡伤透了心的吴敬梓黯然离开，迁居南京，定居秦淮水亭。

  在南京，虽然免不了为生计发愁，但他得以远离家族的争执纷扰。枕河而居，耳畔淙淙流淌的秦淮水，仿佛能带走一切烦恼。他的心在这里得到了栖息与安宁，也渐渐对脚下这片土地充满了认同和归属感。

  以上是来自一个家道中落的失意书生的“不幸”。如果我说这是南京的“幸运”，可能有点不厚道，可事实上就是这样。

  南京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顺着吴敬梓笔锋所指，我们可以打开“世界文学之都”南京的一扇“花格窗”。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

  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

  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与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还有那十六楼的官妓，新妆炫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

  “六朝烟水气”这个梗，就是出自他。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

  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

  秦淮河里夜夜笙歌，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里放。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

  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着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

  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里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

  你能想象吗？南京城里叫卖的菱、藕、莲、芡，以及肥美的鱼……这些土特产，都是出自玄武湖！

  这湖是个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

  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

  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贮满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徵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

  玄武湖负责“菜篮子”。莫愁湖自带淡淡的忧愁气质，负责文艺范儿。

  诸名士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围绕，微微有点熏风，吹得波纹如縠。亭子外一条板桥，戏子装扮了进来，都从这桥上过。（《儒林外史》第三十回）

  除了《儒林外史》之外，他还写了《金陵景物图诗》二十三首，吟咏燕子矶、莫愁湖、雨花台、灵谷寺、乌衣巷、鸡鸣寺、钟山等南京名胜。

  当年秦淮河边“绕城暖足”的吴敬梓，也许怎么也没想到，200多年以后，他成为享誉世界的大文学家，故乡全椒和定居生活的南京都以他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