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早已听闻黄孝阳生前与人合作，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我还以为又是迫于生计为人捉刀绞尽脑汁耗神费力写影视剧本再改编成纸本文字，也算一鱼两吃，如同时下流行的做法，把作品先在杂志上刊发，再在出版社印行，两不耽误，左右逢源，何乐而不为呢。但在一个场合，看到此部作品的部分文字，初一看题目，唤作《队伍》，就有点疑惑，这样的名字是啥意思？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哪个腔调？何种路数？粗粗看了一下，就禁不住连声说好。黄孝阳、陶林笔下的平州城，却原来也是这样的三国四方暗流涌动，在他们如此舒缓有致掌控自如的老到叙述中，特定历史时期的乱世风云，如此紧凑张弛，如此扑朔迷离，如此彼此纠缠，真是有趣而好看。

  此后不久，有赣南闽西之行。一周时间，与孝阳在瑞金、长汀朝夕相处，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说当年红军队伍自井冈山到此地后的艰苦发展，多次反围剿中的血雨腥风，提到黄克诚回忆攻打赣州城的悲壮激烈，更有毛泽东被排挤出红军队伍后的苦闷惆怅，瞿秋白被留在瑞金离开队伍后的孤苦伶仃最终就义长汀的义烈千秋。参观过毛泽东写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闽南小楼，来到古田会议旧址，看毛泽东、朱德等人在当年此地如何整理锤炼队伍，在古田会议旧址一侧的小店里，已经气喘吁吁汗出如浆的孝阳看我在翻看《水浒传》的连环画，就立即拿下给我。我们还说笑着说起晁盖与宋江带队伍的着眼点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眼光与气度不一样啊。孝阳默默告诉我，《队伍》的构想很宏大，线头很多，人物也多，注入了很多自己的思考，要争取搞出来一个大家伙，到时候请你斧正。他说得谦虚，但细小的眼睛一闪一闪，在文坛之上出人头地的磅礴雄心，对自己经营文字多年的跃跃欲试，更有目无余子靠文本立命的郁勃之气，呼之欲出，绝无掩饰，颇有舍我其谁的凛然霸气。

  回到南京，各自忙碌。偶尔遇到，问起《队伍》，他说还在修改盘整，彼此也会说到当年新四军的诸多不易，建军之初的困难重重，建军之后的意见分歧，大江南北的最终整合，还说到新四军后来的重大变化。黎汝清《皖南事变》的多年准备，吴强写《红日》的数易其稿，陈白尘的女儿陈虹教授《管文蔚传》的独特写法。说到他气色不大好，要注意保重身体，他最终总是嘿嘿一笑，步履缓慢地独自而去，手里提一个塑料袋，里面大概就是他夜熬通宵的物质饲料吧。大概是回办公室或者是去他独自的居所内，完成常人难以想象的繁重工作之余，又要构思修改自己的小说去了。这样的焚膏继晷，这样的精益求精，终于在他年仅46岁的生命终止之前，完成了这样的一部洋洋洒洒的三卷本的长篇小说《队伍》。

  《队伍》三卷，分《重整山河》《战与守》《至暗黎明》。粗略读来，只能是挂一漏万，蜻蜓点水，说一些初步印象而已。应该说，这是一部势沉力雄野心勃勃的长篇小说。说它势沉力雄野心勃勃，是因为它有着构筑史诗性作品的企图与追求。小说截取的时代背景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之初的两年，在这两年的时空之内，作者展开自己的故事叙述、人物塑造。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汪伪政权粉墨登场，重庆方面暗流汹涌，全面抗战陷入艰苦相持阶段，在长江之北的平州城内外，有日本势力的若隐若无，有汪伪政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坐卧不安，有地方实力派的精心算计，有代表政府的所谓正规部队的合法存在，也有新四军在此夹缝中求生存的殊多不易，各方力量彼此交织，种种势力激烈博弈。真刀真枪的“热战”和暗算重重的“谍战”并行在一起，互相推动，互相抵牾，激流暗涌，扣人心弦。

  这不是完全架空背景的网络玄幻小说，这不是首尾不顾只讲流量的数百万字的注水网文，它借鉴影视剧的情节推动画面感强烈，但三国四方的谍战大戏并不落入俗套甚至穿帮。白露、唐晓蓉、老钱、刘清和、棺材铺徐老板等诸多人物的设计，也都是颇有来历能够自圆其说，不是抗日神剧的令人哑然失笑。作者对时代背景的分寸拿捏、对重大历史事件、人物作为小说铺陈点缀的恰到好处，对历史典故的娴熟运用，对平州地方风物的闲笔挥洒，如张自忠将军的壮烈殉国、汪伪政权的脆弱尴尬、国民党中统与军统的彼此牵制复杂错综、福建事变的昙花一现，都给人以出手不凡颇为用心之感。

  说它是尺幅千里雄视古今刻画人物呕心沥血的长篇小说，还因为《队伍》中以黎有望为代表的一大批人物的别开生面，有所不同。《队伍》是关于抗战的长篇力作，是人物众多的恢宏长篇小说，但它不同于莫言《丰乳肥臀》中的姜小脚、《红高粱》中的余占鳌，也不同于黎汝清的《皖南事变》直接塑造叶挺、项英的人物，更无意于如吴强的《红日》去写沈振新这样的高级将领，更不同于周梅森《事变》中的民国军人。它塑造了黎有望这样的一位职业军人最终走向了新四军的复杂人物，当满腔抗战报国的期望逐个破灭后，强敌环伺，必然会走向一支信仰、意志坚定的全新队伍，转变过程、性格成长饱满可信，立体多面，令人拍案。围绕着黎有望，还有着一大批军人形象，并非只是陪衬而已，这些军人形象，甚至是鲁培林、乌力吉这样不名小卒，一改过往匪兵甲、匪兵乙的苍白无力过于脸谱化，真是个个有血有肉立体丰满。黎有望、黄开轩、丁聚元几对难兄难弟，自内战战场走来，又因时势嬗变，外寇入侵，面临重新抉择，但这样的选择不是概念化的平铺直叙，而是一波三折，水到渠成。

  外御其侮，大敌当前，就一定会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吗？黎有望这一有着正义感的职业军人最终做出了合乎逻辑的正确抉择，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开国将帅中不少人的影子。《队伍》不仅浓墨重彩极力塑造黎有望一人，《队伍》还写尽了一些身着军装者的内心世界的复杂，韩光义、吕天平、王文举、卫长河、王怀信等等，无论军衔高低，皆有纵横开阖之志；抑或唐经方、詹耽敏、宋醒吾这样的地方商业豪强，许卓城、何志祥这样的汪伪要员官僚，无论身居何位，都有运筹乱世之能。哪一个是简单的人物，不是故事多多经历丰富？即便如日酋小野行男、武田、山本等亦非愚夫，日军战力更真实还原历史，绝非“神剧”中一击即溃。间有黎有望与白露、唐晓蓉的情感戏，更为小说在鼓角铮鸣剑拔弩张中给予缓冲，很有点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轻裘缓带张弛有度，也是一部如此容量的长篇小说所不可缺少的必备元素。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队伍》中的一些战争中的人物，无论是直罗山之战、莲河之战、要塞之战还是吴家桥之战、郭店之战，看似煞有介事，有所张本，但又是艺术虚构文学书写，做到了非常得体的无缝对接浑然天成。读者太过熟悉了《三进泰州城》，也对黄桥决战、郭村之战几乎耳熟能详，但作者就此处理得极为高超了然无痕。当然，就韩光义，我们可以联想到韩德勤，宋敬涟也能让人想起宋希濂，而管蔚然，自然就是管文蔚了。即使丁聚元，我们也可以钩沉索引，写入《新四军人物志》的姓丁者，大致不会超过十人，有一丁峤，后来担任过国家广电部副部长，也是重大历史题材电影小组的组长。至于姓黎的人物，进入《新四军人物志》者，不会超过五人，若强欲考，则颇接近于“断头将军”陈中柱烈士种种。但，黄孝阳、陶林的《队伍》作为一部向十四年抗战、八年全面抗战致敬的长篇小说，这一书写，充满诚意，精心耕耘，不落俗套，成就了一部堪称呕心沥血的大气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