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女儿搬到房东老太太家里才三天，她卧室门上悬挂的布兜里就出现了一封信。信以小楷写之，平静的横竖下，压抑着顿挫的恼火：“姑娘：你的落发堵住我浴室的下水道啦！洗完澡，忘了清理落水网上的头发，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另外，不要在晚上9点半后使用吹风机，我的睡眠很轻的，谢谢。”

  房子是老太太的儿媳在网上挂出来的。女儿2018年9月从英国留学回来，10月将到杭州一家事业单位入职，符合老太太儿媳的选择标准：“女孩，受过良好教育，在靠谱单位上班且很少加班，安静，不养宠物，没有男朋友。” 儿媳特别说了“替妈招个同住的年轻人”的理由：公公去世不到一年，老太太活得太悄没声息，广场舞也不跳了，连满阳台的植物似乎都感知到女主人精神上的萧瑟，死了一多半。儿媳说：“我妈只有孙子才逗得笑，可是，就在今年8月底，孙子已经去北大报到了。”我女儿实地看了看老太太的房子，老小区，周围公交便捷，干净的小吃店和果蔬超市林立，老太太清清爽爽，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家里到处贴着小楷写就的提醒小纸条，看了那笔书法，女儿决定将次卧租下来，房租是2000元一个月。

  开开心心搬进去，女儿没想到，晚上9点半就算“半夜”了。最好赶在晚上8点半之前回家，洗澡，将浴室玻璃门上的水渍用大毛巾擦净，吹干自己的头发，捡拾落发，拖地，一切安顿停当，进卧室，才算松一口气。女儿有一次因为加班回家晚了，进门时蹑手蹑脚，每一步都像猫一样，只用脚后跟与脚尖触地，也不敢洗澡，准备等着第二天早上再洗。结果，第二天早上，老太太眼袋更严重了，她将自己吃的煎饺盛出三只，往女儿面前一推：“昨夜一直没有听到你回来，我担心得呀，大半夜没有睡着。你下次回来还是大大方方洗澡吹风吧。”

  居然，陌生城市也有人等她回来，女儿着实被嘴硬的老太太暖了一下。

  时间长了，这一老一少磨合得甚好，不仅小楷写就的声讨信在门上的布兜里很少出现，两人还经常一起喝茶聊天，成了某种程度的忘年交。双休日，老太太见女儿不出门，还会建议：“天气好，小姑娘不是应该与朋友一同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喝喝咖啡吗？总是呆在家里，你如何脱单呢？”女儿打趣：“有了男朋友不是要被你赶走了吗？”老太太愣了三秒才说：“哪能为了租房子，就错过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老太太从柜子里请出老伴的照片，供奉水果与糕点，点一支细香，就在那檀香味道中，女儿听她讲述与老爷爷在黑龙江的知青插队地认识，从此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的故事。老两口到了60岁，做了一个决定：每一年要从退休工资中省出一万元，到报社去，捐给刚考上大学的贫困学子。“老伴去年癌症走了，我太伤心了，就过了捐款的时辰，今年要一块儿补上。”

  没有想到，一个攒了洗澡水洗拖把、冲厕所的节俭老太太，还有这样慷慨的时候。女儿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任何宽慰话，在这段感情面前都失之轻飘，想了想，只能问她：“老爷爷对你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交代吗？”老太太思忖良久，才说：“姑娘，你不提醒我，我差点忘了。他希望我仍然能穿丝绸旗袍，能走出去交朋友，跳舞，逛公园，能漂漂亮亮过余生。”

  女儿又问：“那你照爷爷的话去做了吗？”老太太又愣住了：“你这房客小姑娘可真够胆大，我这伤心劲儿涌上来，儿子、孙子都不敢这么问我。”女儿试探着凑近，双手握住老太太到了大夏天依旧凉飕飕的手，直到她恢复平静，女儿说：“婆婆，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有人陪伴的日子，可也要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从明天开始，打开微信，找你的老朋友们相聚跳舞吧，你过得好，爷爷在天上看到，也会很宽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