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夫子庙有条龙门西街。名为街,其实就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很短,不足百米,似一截盲肠。
18岁那年中学毕业,我分配进了塑料六厂,走进盲肠。厂房在贡院街上,厂部却在龙门西街,准确说,在西街的长发池。这是一家老澡堂,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不用,厂里就租过来作厂部办公。厂长、书记,包括政工科、生产科、供销科……夯不浪当全挤在这间废弃的老澡堂里,楼上办公,楼下仓库。一进厂我就和女友(也就是现在老妻)分进供销科,在工人师傅眼中,就是坐办公室的干部了。每天早上,我们两个年轻人争着早来,逗煤炉、抹桌子、扫地,想给师傅们留个好印象。孰料半月后,可能是我的成分不好,女友仍留办公室,我却发配至楼下,做搬运工了。每天从仓库将百来斤重的塑料卷一卷卷用三轮货车拖到车间,再将车间加工好的产品一箱箱运到仓库。我骑着三轮货车,在这条小巷里奔波不歇。冬天里,龙门西街的穿堂风刮得睁不开眼,直往骨缝里钻。那时我还瘦,没劲,踩三轮几乎站在脚踏上,一圈圈艰难前行。搬运组长老郝跟在车后,嘴里骂骂咧咧:“站起来也没三两重,两根膀子伸出来像双筷子,就不晓得补充点儿营养啊!”
老郝吹嘘的营养,就是他每天上班前在奇芳阁吃碗牛肉面。人家牛肉面一毛五一碗,他只付九分,三两阳春面的钱。从奇芳阁后门进去,甩两颗烟给下面条的师傅,师傅就会满满挑一碗面,舀上一勺浓浓的牛肉卤,就是他的牛肉面了。端着这碗牛卤面,他会从龙门西街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大马金刀地坐长发池青石台阶上,一边慢慢享用,一边海阔天空吹牛。等所有上班的同事都晓得我们的郝组长今天又吃面了,这才将油拉拉的嘴一抹,搭肩布往肩头一甩,大喝一声:“干活!”
龙门西街与贡院街平行,是百年老店永和园、六凤居、奇芳阁的后门或后场。据说明清时期这里很火,门楼重重,牌坊座座,为儒林重地。我每天无数次踩着三轮经过这条小巷,低矮的屋檐下排出的油烟滚滚,湿淋淋的裤衩文胸横街晾晒,经常扫我一头残水。初秋,南京天还热,永和园的蟹黄包子就上市了。每天上午,一堆女工坐在巷口剥螃蟹。一箩筐烧红的螃蟹,一地的螃蟹壳,女工们围坐一起,手剥嘴咬,白嫩嫩的蟹肉和金灿灿的蟹黄就剔出来了,小巷里顿时弥漫一股醉人的鲜香。汗淋淋的女工们上身工作服,下身就是条大裤衩,围裙撩在一边,雪白的大腿肆无忌惮地伸展开来。我踩三轮经过,一手扶把,一手使劲击打刹杆,嘴里喊着“靠边靠边”,艰难从黄蟹壳和白大腿中绕过去。后面推车的老郝就骂:“乖乖隆里东,这腿一劈就到河对过了,你们这是卖包子还是卖腿?”女工们便回骂:“大路朝天你不好好走,老骚杆儿的眼睛往哪个落地看?”
笑骂声中,我早进了长发池,不声不响地卸货。沉重的货箱砸在地上,天花板上泥尘洒落。二楼的干部们会通过地板上的大洞朝下喊话,轻一点儿,你们轻一点儿,楼要震塌了!常常是货快卸完了,老郝才身披搭肩布,剔着牙花一摇三摆地过来,依然是那套老话,笑话我舍不得吃,两膀细细,身无绝技!“明早牛肉面要不要我带你也端一碗儿?”他说。我不搭理他,自有别的师傅打抱不平:“人家学徒工,钱没你拿得多,有什么好烧包的?奇芳阁师傅昨天都追过来了,说你白吃白喝还不知足,舀牛肉卤偷偷捞人家一块牛肉,活丑!”
于是便争吵,继续每天无聊的争吵。我躲一边,自顾捧起一本书读。老澡堂霉湿的气味,似乎浸润了我郁结的心田;仰望摇摇欲坠的小楼,隐隐听到女友在办公室里咯咯笑声,心中一阵酸楚:何时才能重回温馨的办公室……
这都是40多年前的旧事了。前些日子,我又去夫子庙,琼楼玉宇,霓虹闪亮,很难找到旧时的痕迹。转了半天,才找到龙门西街,只觉小巷更加逼仄。更加让我惊奇的是,长发池居然还在,应该是待拆的危楼,门窗全部被水泥封死了。我贴着青苔斑驳的老墙,似乎又听到青春的躁动,还有那凛冽的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