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导演了一部电影、一部戏剧之后,韩东重返写作主战场。他的最新诗集《奇迹》近日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其近年创作的125首诗歌新作。
这些诗作直接、具体地触及生活情状,其中不乏诗人写给毛焰、杨黎、钱小华等朋友的诗歌,以清晰、朴素、简洁的语言叙写琐屑平庸的“日常性”。
诗集分了几个小单元:“白色的他”专写动物,“致敬之诗”则是写给友人和需要致敬者的,“梦中一家人”写家人,“悼念”写死亡并致敬亡者……平静的外表下,蕴藏着深邃的情感与思绪,写得温暖而透彻,具有相当感人的力量。
韩东说,他有反复修改的习惯,没有改定就不会交付出版,或者毁掉,或者留着以后再改。有时候也是因为出诗集,正好是一个机会了结一些诗,否则就会没完没了改下去。这本诗集可说是他最新近的写诗和思考诗的一个结果,相比以前的诗而言,当然是更“深入”了。
他的写作一直在向他的理解力靠近,或者向他理解的杰作靠近。“不要让你的语言失去灵敏性,所以,要纤弱,不是那种收缩的干枯,而是纤维一般具有弹性且尖锐的纤弱。光线一般刺入所写的世界。”
在刚刚过去的5月,韩东过完了他的60岁生日。诗集里有一首《时空》这样写道:“四十岁到六十岁/这中间有二十年不知去向。无法回想我五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是何模样/甚至没有呼啦一下掠过去的声音。”这如实呈现了韩东这些年的生活——“简单,力求简单”。在韩东看来,生活的简单和稳定性是从事写作的一个保证。他一直处在工作状态中,日复一日,似乎每天都一样,因此才缺乏阶段性。“并无很大的不同,所以才会恍惚。”
小说家曹寇说,在他和韩东认识有限的年头里,经常会有路过南京的诗人、作家希望他能带他们和韩东见一见。这是一种“朴素”的文艺情感,非常“80年代”。“它让人产生一种荒诞感,那就是韩东俨然已成为南京的一个风景名胜,和西安著名的大雁塔一样,过客们需要爬上去看看,然后下来。”
在当年的许多同仁已经通过写作取得了惊人的现实名利之时,韩东这位写了四十年,诗歌和小说写到了这种程度的“六零后核心成员”却坦露:他的生存——不仅包括肉体生存,也包括写作这件事及其各种“配置”的生存,“确实面临问题”。
韩东仍然在写。在接受现代快报记者采访时,他表示,目前主要精力放在写中短篇小说上,接下来的几年大概都会如此。“要写到极致,写到我认为的也是我所能写的最好。”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陈曦
“只有友情是真正的超脱本身”
读品:诗集《奇迹》里面不少诗作写给亲人、朋友或故去的友人。问一个很大的问题,人到60岁,你是如何看待亲情、友情、爱情还有死亡的?
韩东:的确是很大的问题,我的认识和别人也不会差太多。无论亲情、友情和爱情都是人类的基本情感,能给人生带来必要的温度甚至意义,但也潜伏了巨大深刻的危机。亲情或者由血缘关系维系的情感比较本能,有某种不可选择性,极为强大,是背景性和存在性的。有时候亲情就等于我们,塑造或制约了我们。你是谁,和你身处的那份亲情直接相关。爱情开始是自由的,但延续下来也会进入肉身层面,就像有一枚钉子把你钉在存在之上。大概只有友情是超越的,或者有可能超越。就自由选择的角度说,友情最为纯粹,是我们自身意愿的表达。亲情和爱情相比友情则更为强制和本质,可成为某种信仰的替代品,只有友情是真正的超脱本身。如果说真实的信仰即超脱,友情是更相宜的。然而真实的信仰所需要具备的强力友情也不具有。亲情和爱情倒是具备这种强力,但方向扭曲了。死亡的意义亦关系到信仰,在此暂不论。
读品:你说“真正的诗人在民间,真正的诗歌变革在民间”。这些年诗歌的门槛在降低,“羊羔体”“梨花体”颇有争议,还有一些人将断句当成是在写诗,诗歌已经泛滥。对于这种现象你是怎么看的?
韩东:“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相对立,时过境迁,这样的命名有了诸多的问题。至于,诗歌的门槛在降低,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在任何一个时段的截面上,写差诗的人总比写好诗的人多,在我们这个时代,能写诗就已经很不错了,当然多多益善。诗歌某种程度的“普及”对最终写出真正的杰作我认为还是有因果关系的。
“羊羔体”和“梨花体”为人所知主要还是因为传媒。比如说,在写现代诗的人群中,大家都知道“梨花体”来自于杨黎的“废话理论”,但大众并不知道杨黎。除非老杨像海子一样卧轨,非正常死亡,必然立刻名动天下。杨黎这么重要的源头性的诗人,传媒毫无知觉,这并非什么不公,而是所谓的泾渭分明。如果真要严肃地谈论当代汉语诗歌,我觉得大众传媒的视角可以休矣。
读品:你如何看待今天的“诗歌圈”?
韩东:大好事。诗歌圈或者小圈子保证了诗歌的生存。在诗歌圈或者小圈子以外,当诗歌交给大众或者传媒,不仅是一个扭曲问题,连生存都是不可能的。圈子尽管有种种的弊端,比如排他、攻击性等等,但如果没有这些诗歌写作是无处安身的,诗歌革命或者革新也没有策源地。当然,我反对小圈子一统天下的意图,也反对龟缩封闭起来的单性繁殖。这是另一回事。
读品:你说过,中国诗歌的高度,就是那几个人的高度,现在这个名单有无变化,有没有人加入进来,无论新老作者?
韩东:“名单”一直在变化中,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名单。最后谁的名单算数也说不好。总之,这件事我们说了不算,我们不仅活着,也是写东西的人,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是犯规行为。但我们可以裁判前一代或前几代作家。交给未来的意思也不是交给未来的专业权威或教授,而是交给未来的作家。如果你能活在未来作家的写作中,他从你这儿受到启发和吸取到营养,你就成了那个高度。无论高度或者经典都是这么确定的,舍此无他。
“拍电影打破了精神上一贯的‘养尊处优’”
读品:你首要的身份应该是诗人。事实上,自90年代中期以来,虽然你的诗歌仍然在写,但在小说中所投入的精力和获得的成就,都是极其重要的赫赫存在。小说和诗歌作为两种不同的文体,在你看来,是否存在优劣之分?
韩东:不分优劣,按我的理解只是“能量级”不同。诗歌少即是多,寥寥数行可以能量巨大,所以是更难的。这并不是说在有限的诗歌空间或者篇幅里要塞进尽量多的元素,而是牵扯到某种语言“分子式”的变构。因此写诗比写小说更困难,很难成为一种日常工作。好诗的获得有时候要靠运气。
读品:《欢乐而隐秘》之后,还有没有新的长篇计划?
韩东:目前没有。无论写小说、写诗都需要集中全副精力。我花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写了六部长篇,在此期间基本没有写中短篇,总觉得此事未了。今后的几年我计划主攻中短篇,要写到极致,写到我认为的也是我所能写的最好。差不多了,应该会回来写长篇。
读品:前几年的电影《在码头》和之后的话剧《妖言惑众》,从世俗层面上看都不成功。这个不成功是不是也体现了跨界的艰难?但也更体现了你在诗歌领域的得心应手、影响力乃至权威?
韩东:对我来说,无论拍电影导话剧都是做作品,在作品的意义上它们是完成了的。至于世俗层面的成功,即使是小说或者诗,我也从没有怎么成功过。当然了,我的专长还是语言文字,电影、话剧都是集体作业,在这些方面肯定是生疏的,也有不适应。可以这么说,语言文字是我的专业,其他方式是专业之外的某种补充,是放松、尝试、换脑筋。还是那句话,如果一件事要做到极致,必须投入全副精力。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好在我不是奔成
功去的,所以谈不上跨界,目前这个结果我心安理得,觉得很舒服。当然,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再拍一部电影再导一两个话剧,否则这些方面积累的经验也浪费了。
读品:这么多年有没有后悔过,精力被长篇小说和影视分散,尤其是电影话剧这些更多外向型的事物?最近你在小说和诗歌创作上的爆发和井喷,是否源于集中精力回归写作尤其是诗歌的内心冲动?
韩东:没有后悔。拍电影导话剧在我是整体创作生涯的一部分,至少也是一抹不一样的色彩。就创作人生而言,我说过,拍电影是对我人性的一个考验。在写作上我从来不求人,但弄电影、话剧就不同了,精神上一贯的“养尊处优”被打破,这真是太好了,对我来说十分必要。至于写诗,我一直在写,没有中断过,谈不上喷发。无论是长篇、短篇、诗歌、格言,还是电影、戏剧和其他艺术形式在原则上我都不会放弃,关键还在于时间安排,在于如何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
“希望和我有关联的人都能享受世俗的福乐”
读品:今天的很多年轻写作者都是业余写作,写作之外还有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1993年你就离开大学,以写作为生,这些年会面临生存方面的压力吗?你是如何看待物质的?
韩东:首先,我有正式工作,在《青春》杂志上班。以前在大学教书。从大学到杂志社,这中间是中断过约二十年的时间。其次,我的确面临生存问题,但这个生存不仅指肉体生存,不仅指活着,而是一个写作者的生存,其中包括发表、出版、作品传播、写作再生产所需的条件配置等等。比如说,我目前还欠几十万元的债,我的工作室每年有不菲的租金要付,而我,又不是一个能在家里写东西的人,非得要一个工作室不可。诸如此类。第三,我之所以显得捉襟见肘,并不在于有没有正式工作,只在于我不会“混”。如果我没有工作,但会混,就混写作,几十年下来那也会发达得不行。最后,我的确轻视物质,准确地说就是没有概念,并不是提倡艰苦朴素的那种。好日子差日子我都能过,并不嫌弃好日子。钱、物质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但我有责任让家人过上即便不算好也是中等模样的生活吧。我希望和我有关联的人都能享受世俗的福乐、福利,不会因为我跟着吃苦遭罪。这也是人之常情。
读品:对年轻一代的写作你怎么看?新一代人和上一代人面临的不同是什么?
韩东:我反对一代不如一代的流行论调,但也没有青春崇拜,觉得下一代或者年轻就肯定牛。每一代人都有自己面临的特殊环境,但每代人中都会出现突破环境的佼佼者,至少原则上是这样的。具体到我们的下一代或下几代,我还没有看得很清晰。定然有伟大的作家、诗人正位于他的青年或壮年时代,只是我不确定是谁。所以不敢妄议。
读品:很多人提到80年代,觉得那是一个文学和诗歌的黄金时代。你如何看待那个时代?
韩东:80年代和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期正好重合,国家改革开放,百废待兴,这代人开始学艺,疯狂阅读和模仿继而写作,几乎没有酝酿时间。80年代的速度惊人,十来年就是一代,比如北岛仅大我一轮,我曾说过长兄为父。自由、解放、青春热血、文学艺术,加上速度,这就是我对80年代的印象。绝对是面向未来的,感觉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办不成的事,就是这样的一种天堂般的感受。这也许并不是简单地怀旧,因为那个奇异的不可重复的时段真的存在过,闪现过,我们置身其间,可以说无比幸运。
读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韩东:天赋、专注以及对写作这件事至深的理解,即是为了失败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