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江苏省国画院名誉院长、艺委会主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博士生导师,中国国家画院特聘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美术创作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江苏省政府参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中国画作品《水浒组画》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银奖;《扬州八怪》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银奖;《西游记组画》获第八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奖;《战洪图》获第九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奖;《羽琳琅》获第十届全国美展铜奖。
杨惠娟:2018年源于某一个意念的激发,您开始了《游系列》的创作,到现在已经持续画了三年多的时间。
周京新:时间过得很快,我自己倒是觉得还挺短暂的。
杨惠娟:在三年多的时间里,针对这一题材您在不断地塑造它、表现它,这到底是源于您对技术语言的终极探求,还是源于您对鱼儿题材的意念深发?是理性至上还是感性至上?
周京新:一个创作题材的确定,对于画家而言是件复杂的事情,不是说我看到了这个我想画它我就去画它,因为你想去画它,而你的生活积累能否跟上?你的技法积累能否跟上?在这一过程当中,能不能把生活和技法两种积累(这些)在很多人身上是两回事的东西把它变成一回事,而且天衣无缝地把它融合起来。此外,还会有很多的麻烦,比方说,生活积累当中有很多盲点,那么,你在画的时候很可能就会想当然,绘画是可以想当然的,但是想当然一定是在搞清楚的基础之上想当然。再比方说,技术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拿过来就能画,这很可能是一个优势,但恰恰是在我们中国画领域,尤其是在写意方面,这种优势会瞬间转变为劣势。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这种优势一旦在创作过程当中被自身无意识或放纵地延续延续再延续,它就会向反面转化,就会变成习气。
杨惠娟:所以正如您所说,在一个长的时间跨度中,面对同一题材,尤其是技术语言很容易熟练掌握的前提下,要在“熟”中求得“生”意。
周京新:是的,“熟”后“生”,或者“生”后“熟”。
杨惠娟:这当中是不是需要一种对“自我性”的把握?
周京新:是的,实际上画画的人,对自我性的把握是一个永久的课题,并且是永远都要面对的问题,因为自我性当中有很多是属于你潜质的东西,也有很多是你惰性的东西,甚至有些还是你身上的毛病。
杨惠娟:需要破坏性打破的是身上惰性的那些东西,但同时又要坚持自己的一些恒定的、稳定的东西。
周京新:对,就是要在这个区间,你该如何去辨别。比如有的部分我要让它再往下延续,有的部分我要把它割断,重新组合,有的部分我要让它慢一点出来,尤其是一两笔就能快速出来的东西。例如我在画鱼肚的时候,一笔写出,再来一笔完成,凭什么让自己相信这两笔就达到了想要的要求?这个问题看似简单,然而,在很多的实际创作中都会遇到这个疑问。反而我会更多地考虑到怎么样去把生活积累中的各种感觉,会刻意地多去感觉一些、多想一些,甚至把鱼身上的东西尽量想得复杂一点,再去观察它,我们家也养了鱼,我会经常看,包括我刚才说的鱼肚子上的那一笔。
我先讲个简单的例子就是鱼背上的那一笔,相对来说饱满一点,相对来说粗糙一点,好比肌肉硬一些、紧一些。因此,我在下笔的时候用墨相对来说要浓一些、重一些,尤其是从上往下的过渡。而且在行笔的过程当中不同的鱼,鱼鳞也不可能一片一片画,因此,我在行笔的时候要形成一种滑和涩两者之间的感觉,达到一个适合的度,才能够体现出这一条鱼、这一种鱼、这一类鱼它所应该有的鱼背的、鱼脊背的这么一种肌理感。中国画的模拟实际上是可以很细腻的,我是这样认为。墨里面的东西,在你一笔下去的时候,这个过程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但是你的动作里面,如果有意识和没有意识则是完全不同的呈现。
反过来我再讲下鱼肚子的这一笔,鱼肚子底下相对来说油大一点,它不像是鱼背,骨头上面就是肌肉,里面不仅有五脏,还有鱼泡等,因此相对来说要松弛一些、虚空一些。特别是我们在吃鱼的时候都知道鱼肚子下面这一块油性大一些,柔软一点,这笔下去的时候,有的时候可能要刻意地制造一些顿笔的感觉,因为鱼肚子上一般都有鱼刺,就像我们的肋骨一样,可见行笔时不能太涩,涩了以后,这个地方又会显得粗糙、紧密。
我感觉,很多鱼在鱼背和鱼肚子两笔之间往往都会形成一种线感。鱼鳞虽有粗细、大小变化,但它都会有这么一种感觉。因此,在两笔之间相交点的地方我会刻意地增加些用笔,有的时候是一根线写过来,有的时候则是一排点写过去,根据不同的鱼去做不同的动作。当然也包括鱼尾,每一种鱼都是不一样的,鲫鱼和鳊鱼是不一样的,鲢鱼和草鱼又是不一样的,一笔下去,就这么一个尖角,再一笔下去,就这么一个岔,怎样画出既是这条鱼,同时还有一种笔墨的共性在里面,你也不能为了刻意去模拟鱼尾的像而忽略了写意的用笔,这样一来表现性可能就会打折扣,在这个过程当中存在着很多细腻的表现。
因此,我认为写意可以是很精致、很细腻、很精微的去设计、去体验、去表现,而在画的过程当中它应该有速度,即便是在很短时间内的一个过程,都可以把这些细腻、精致、精微嵌入进去,否则对我而言,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杨惠娟:谢谢周老师和我们分享了如此细腻的感受,这也体现出您对技术语言精益求精的追求。大家都知道,不管什么样的题材,都是您“水墨雕塑”更加精进的呈现。因此,很多业内人士很关心,《游系列》中,您的“水墨雕塑”探索又有了哪些新的突破?
周京新:“水墨雕塑”是我自己的一个设想、一个尝试、一个探索,也是我的初心。“水墨”和“雕塑”两个语汇的结合,与笔墨的表现相比,已经被我打磨得棱角越来越光滑,也愈加趋于融合、融通、通透,我的这份初心只是想要构建出属于自己的笔墨语言图式。现在我认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积累,接下来就是要进入融合,而不是刻意地展现、重复我的构建。很有可能往下走的时候,回头再看看留下来的这份初心,“水墨雕塑”的信念还在,笔墨语言原有的硬度越来越柔软,但它的力度却不会减弱,原有的构建在不断地消融,但也变得更加通透、无形。
杨惠娟:和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更加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了。
周京新:对的,我现在可能不会像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那样,在每画一张画的时候刻意地去想,我一定要坚持这种信念,并且一定要把这种信念表达出来。现在的我已经在放松自己,拿起来画就行了,因为我觉得就像一棵树,栽下去的时候要不断地去控制住它,别让它长歪掉,别让它枝岔乱长,而长到一定的时候并且上了正轨,就可以由着它自己生长了。
杨惠娟:这也是您所说的,您要追求的一种自由吗?让它自然的生发。
周京新:实际上就是让它自己去生长,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我当然也会对其进行把握、取舍和修正,但更多的是一种自然的疏导,而不像以前那样大刀阔斧地去干涉,目的是让它变得更加融通,变得更加具有宽广的融合度,如此一来,你摄取题材的包容性就会越大。这一直是我的方向,所以我觉得自己的创作还有很多未知的领域,明年说不定会再想到去画一个新的题材。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当我们的笔墨被某一种题材限制住了,比如,你给人的印象是只能画这个题材,你是专门画这个题材的,那一定是由于你绘画语言的狭窄和缺乏包容性造成的。而只有当你题材上的这个界限被自己打破的时候,甚至是非常关注你的人通过近距离地、频繁地观照也发现你的创作是不可琢磨的、不可限定的,你的绘画题材在不停地转换,你并没有一直停留在原地,才可以说明你个人的绘画语言已经成长为应有的模样,它可以自由的、自然的生发。
杨惠娟:我觉得还有一个很有兴趣的地方就是,您不是画单个的鱼,而是画一个鱼群,建立的是一个水下的生态系统。
周京新:一个世界,水下世界。
杨惠娟:谈到水下世界,谈到鱼群,它就面临着一个关系的处理。曾经有一个社会学家就说过,说要建立一个关系,这样才能让事物更加的生动起来。在您的这一个鱼的世界当中个体和群体的关系是如何来构建的?
周京新:我是12345这样子一个一个排下去的。第一条鱼画完的时候,我随便找个位置画下去(我可能每次下手的位置都不一样)。我在画第二条鱼的时候,也是找到一个相对的位置(和它有关联,但是很可能隔得很远的)画下去。我画的这一条鱼可能是和第一条完全不同的两个鱼种,它们在一个水域当中,它们在一个由我规定的水域当中同时出现,很可能它们还没有看到彼此,但是它们之间有一种韵致上的关联。然后我再往里加,一点一点往里加。我画面上形成的一些聚散、一些疏密,甚至一些由于一条一条鱼形成的游动的脉络,都是偶发的,画到哪儿算哪儿,每一张我都是这样子。有的时候我画一条鱼,再画一条,够了,就停了。一二三,还不够,再画,再画,有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是完全随机的。你刚才说的是一个关系,一种关联,或者说是它们之间的一个秩序。我在画的过程当中,非常注意。它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好像是一个社会氛围,水下的社会氛围。我在画的时候去想象这条鱼这样画,它眼睛朝那儿翻,很可能是它觉得那边有鱼游过来了,我可能要离开一点,或者是不是有危险,或者是不是好像不搭界,我只是路过。我在画的时候心里在不断地扮演每一条鱼,我画它的时候我就扮演它,或者说是我从旁边去看它,好像是我路过,我看到它了。有的时候真的像在经历一个水下游动的感觉。一些朋友诟病我,说,你画的鱼有海里的、有江里的、有河里的,混在一起,能行吗?他们说,这些鱼不能生存在一个水域当中,或者不能同时在海里出现,或者海里的鱼不能跑到河里、江里去。我说,这个我管不了,反正我觉得都是水里的。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在画鱼的时候能够享有的这么一种特权,我就是把它们画在一起。
杨惠娟:虽然来自不同水域,但是它们之间组成了一个新的关系,它们的韵致是连贯的。
周京新:我说这是叫“海底世界的命运共同体”。
杨惠娟:现在每个画种都在发展和变化,一些画种融入了新媒介、新技术、新题材等等,越来越综合性地去呈现。周老师您觉得当代水墨的发展,是否有一个边界,这个边界在哪里?
周京新:当代水墨的发展实际上是有边界的,而且从古代到现在,边界一直是有的。但边界是可以突破的,就像我们建一个100平方米的游泳池,哪怕挖得再深,它边界还是100平方米。但是我的游泳池要扩大50平方,对边界一定要负责,边界一定要能够把水兜得住,边界一定要在拓宽的时候达到符合边界应该有的质量,否则新游泳池是不成立的,游泳池就被毁掉了。就像我们看到的江、河或者湖,它在岸边形成的边界,在日积月累的、沧桑的、自然改变一样。它这种改变实际上是应运而生的,我们所有人为的、自以为是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改变,实际上都不成立。我讲的这个意思是说,你要让边界往后退一步,我要进一步,要做好准备,要对这一步负责任。要把它退的那一步成为边界,要能够停在那儿,起到边界应该有的作用,而不是决口,出现泥石流,出现塌方。所以,中国画的边界也是被一代一代构建经典的这些名家、大家、大师们,他们在不断地去往外拓展,在拓展的时候他们不光是让边界不断地在扩大,而是让边界不断地形成名副其实的边界。边界对于我们来讲,实际上是一种经典价值观的标准,到这儿才有东西可看,再往外可能就是胡来了。我们这些后来者要去做的,和他们做的实际上是一样,要能够站住脚,要能够生存下去,要能够有理有据,要能够让自己拿出来的那些作品留得下来。这就是边界,它必须要去承载,它必须要去明确的东西。有的人很任性,说我不承认边界,我放开,我离开,可以,人各有志。
杨惠娟:您的创新并不是所谓的全然的创新,而是对经典的再创造的可能性的拓展?
周京新:是的,实际上经典给我们留下来了很多余地,这些余地无处不在。我从来不认为传统中国画已经被前辈们把事情都做完了,不可能啊。可能在一千年前,几百年前也会有人这样认为,事情都给前辈们干完了,我们没有事可干了只有去干别的,或者说我们只有瞎来了,我们只有去把这些东西破坏掉,然后怎么样……事实上,经典价值观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它可以不断地发展,在有边界的同时也允许有理有据地拓展边界。经典的价值就是这么发展的,就是这么扩大的,就是这么壮大的,就是这么被丰富起来的。我一向认为传统中国画发展到现在,还是应该讲科学,应该本着科学的、负责任的态度去创新,去发展。科学的创新才是真正的创新,让经典的价值观得以拓展,同样体现出它的经典性,这才是有价值的拓展。
杨惠娟:接下来您对自己还有什么新的期待?
周京新:接下来,我对自己的要求实际上还是这些。我不能过多的奢望创作时间、创作周期的饱满性,但我还是一直努力地在要求我自己,或者不断地在暗示自己,提醒自己,要保持住这么一种创作热情。保持住这么一种纯净的状态,保持住这么一种不断进取的节奏。总而言之,就是把好状态继续下去,把好状态保持下去。
(本文为访谈节选,内容有删节)
对话时间:
2021年5月21日
地点:
江苏省国画院
人物:
周京新
杨惠娟 (乙观制片人)
文字整理校对:
刘懿 周乾华 刘筱 梁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