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冬青
三星堆出土的上古文物,其中青铜铸造塑像之诡奇谲怪,具有惊人的震撼力,引发诸多奇妙的幻想,甚至有来自外星人的猜想。我想,这与我们远离神性时代太久有关,尤其是在“绝地天通”的实用理性下,早已丧失“民神杂糅”的集体无意识,导致的陌生和讶异。
窃以为,其中有的造型,一旦对照汉字,尤其是与这些器物时代相似的甲骨文,则这些器物之奥秘,迎刃而解矣!
先说那个奇怪的纵目人像(图1)。
这种决眦而出,凸出许多长度的眼睛,只能以柱形来形容。它是抽象的眼,伸长的目光,凝聚的远望,蕴藏着的似乎为永恒,为久长,为纵放的眼睛所代表的内在的祈望……窃以为,正是甲骨文乃至现代字“臣”之原型。
“臣”字,乃自侧面观纵目头像而得到的“象形”。从侧面观此青铜像,正是略去了头像其他特征,而凸出眼睛。汉字造字中,正面、侧面、俯仰诸面视角均有。但眼睛在汉字中既有正面,又有此侧面的,奇怪的乃是这一侧面的凸出纵目。
甲骨文中,许多字均与神话世界相关。这些被日本学者白川静解释为神话、祭祀的场景和器物的字,我以为,当引起更多重视。但中国学界长期以来,却倾向儒家的“子不语”,将一切还原为现世人生,将神灵世界解释为人类世界,故生许多臆说。许慎说“臣”,或已失原意,盖其以汉代君臣之礼义释殷商之前的世界,未免缺失历史意识;唯言“臣”字乃“牵”,却似颇有启示作用:被牵“出”的眼睛(眼光?)。郭沫若则以当时所掌握的古代社会学说解释此字,认为:“以一目代表一人,人首下俯时则横目形为纵目形,故以纵目形象屈服之臣仆奴隶。”(《甲骨文字研究·释臣宰》)我们认为,这种说法颇为牵强。不难证明,人俯首时,并不会变横目为纵目。鲁迅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俯首,在远古更多表尊崇,表示“甘心”。俯首而怒,这无疑是一种文学想象,揆诸情形,作为一种心态当然成立,但难推及普遍。“人首俯则目竖”,尤其不能成立。郭沫若后来又说过:“臣字即眼之象形文,即古睁字。”又曰臣即瞋(睁)之初文,并且联系管事的家奴由于监督生产,而有“睁眼大爷”的称号。这颇亦令人失笑。
我认为,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臣》,所作援引颇能切中肯綮:
《华阳国志·蜀志》:“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石椁为纵目人冢也。”《汉书·天文志》哀帝建平四年:“民相惊动,讙譁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从(纵)目人当来。”此外,《楚辞·大招》称西方之神为“豕首纵目”。汉王延寿《梦赋》称“撞纵目”。……以上三项,都是由于世间有了纵目人而在神灵世界的反映。
于省吾先生还以少数民族志确存在“纵目人”为依据,窃以为,也是混淆了神灵世界与人世间的不同。这受制于特定时代的观念。不过,于省吾又考察了甲骨文见字,象人横目以视,望字,象人纵目以望;加以《说文》中曰:“頣,举目视人皃,从頁臣声。”认为,“可以理解为一般所说的举目,这和独体象形的臣字起源于纵目人有别。前文所说的纵目人都是双目,为什么臣字作单个纵目形?这不过是文字上的简化,因为见望二字也从单目,可以互证。”又曰:“甲骨文屡见上臦下卩之字,象人纵目以跪。……《说文》:‘臦,乖也,从二臣相违,读若诳。’又:‘■,左右视也,从二目,读若拘。’其实,臦与■本系同字,后世分化为二。”
望,繁体作“朢”,甲骨文中,“臣”尤其占据重要地位:甲骨文中朢字的诸种形状,无疑表现的是纵目人或纵目“神”的心态与形态。汉字中,含“臣”之字,以及以其为构件的“臦”字“望”字等,尚有“臤”“贤”字等。这些纵目“人”,其目光所向,似乎不是单纯的眼前事物,而是向着远方,或被远方所“牵”引。那是人类的企望、希望、祈望之所在。所以,“臣”,当为远古神话时代,或曰神性时代,一种神性位格的象征。其眼睛“朢”向远方,若被远方的某种事物所牵引。
故结论曰:三星堆纵目人头像,乃汉字中“臣”字之感性显现。也可反过来说,三星堆纵目人头像,乃汉字“臣”造字灵感之原型。
“臤”“堅”“賢”“鋻”等以臣为构件诸字,均涵“长”意,甚至不乏“神”意。以此反观三星堆神像,从看似冷漠的纵目中,我们似乎看不到其眼睛中的内容,但直杵杵地伸出的已不再像真实的眼睛的这一种物件,却让我们“直观”到某种永恒的堅牢的力量。这种“象形”,所谓“画成其物,随体诘诎”,随着的“体”乃是神思的虚构,是一种抽象的意念,于是,这种“象形”,就有了“指事”的特征。陈独秀曰:“臤字从臣义亦为目,手持之,目注之,义为固持。加土为堅,土之固也。加贝为賢。《汉书·食货志》引《周易·系辞》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按賢字义为善守贝聚财,故以为贤劳。《小雅·北山》: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賢。传曰:賢,劳也。賢劳谓聚财守贝事多而劳,故引申之义为多。《礼记·投壶》‘某賢于某若干纯’是也。善守贝聚财者恒悋,故臤孳乳为掔,(说文:固也。)为慳。(广韵:慳,悋也。)”(《小学识字教本》)陈独秀竟从放眼远望中,反向释义:目光之纵深,恰合“目注之”之意向性特质,却在目注中,暴露了自己的内心,那就是凝固的意念。为賢,为緊,为掔,为慳……
这就令我们在注视这尊塑像时,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心体验。
再看另一个塑像(图2):
还是纵目,却自鼻梁间长上一个通天的器具。汉字“指事”符号,其意义正在于这种抽象而具象的“指”。其他的一些抽象符号亦如是,加一指事符号,则意义改变,在器物造型中,这种“指事”变为器物之一部分,往往是最有“用意”的那个部分。此用作“指事”的符号,所包涵的意义往往指向神秘,指向先验乃至超验的形而上世界。对远古而言,则是神灵。
那么,这是何意?窃以为,此即“省”字。
“省”,是一种智慧,通灵智慧的象征,也是一种指事,执事,成为一种身份。所指乃内心。许慎曰:省,视也。
闻一多曰:“今按甲骨文省字从目从丨,丨象目光所注,烦其笔画则为省,确系省视字。……则巡视、田猎、征伐三者皆谓之省或(彳加省),三事而总为一字。” 或曰,此字为“相”。吴闓生曰,两释均可通。则此头像所示之人,乃为“相”也。丞相、宰相之“相”也!我们猝然面临这位“大眼儿”,难以凝思其通天之器何指,不过,却不必猜,即知其乃“相”——动词的“相”是以神圣的目光凝视,名词的“相”表明此纵目人的身份。
这是从正面观的结果。在此角度,可以理解于省吾先生将臦与■视作一字的缘由。要之,原来的阐释,因为没有实物依据,而只能凭“心”而论,或以后世延续的史实,作种种揣测。这些揣测,一旦找到了某种实在的器物,某种场地,那么,那种神话般的情景,就会忽然复活。我们原来具有的汉字符号,就接上了远古的灵性,在这些器物中,变成活生生的精灵!
好友朱崇才教授说:三星堆之后,甲金文之目家族(臣、民、直、德、道),应有全新解释途径。目字家族,其初文及本义,与君臣王民之等级关系无关(前轴心时代,阶级关系尚非主流),而且仅仅与人神关系有关。臣民直道,应该是特定祭司(尸、祝、傩)之特征(自刺目或老年白内障),该特定人群有直视太阳的特殊功能(目已盲,与蚕、鱼之目相似),从而可与太阳神交流通感。三星堆之柱目纵目,蜀之构形,蚕丛鱼凫之古国名,后之饕餮纹,臣民直道等目字家族、首字家族,皆可从此点得以合理解释。且三星堆之目、树,金沙之太阳鸟,在在与太阳神有关。愚意,前甲骨文之华夏文字,特别是夏代文明与夏代文字,其中心是太阳神崇拜。而太阳神崇拜应来自于我华夏先民,出非洲后,经中东沙漠之酷暑、青藏高原之严寒,九死一生,皆与太阳有关,侥幸生存之余,感谢太阳神不杀之恩,形成太阳神崇拜。三星堆及金沙遗址,应该是继甲骨文、敦煌、简帛之后的第四大发现,可从根本上改写甚至颠覆华夏既有之文明史。
噫嘻!三星堆及金沙遗址,若与汉字研究相打通,可否唤醒另一个世界,让心灵的天空飘荡起远古神妙的精灵?跂予望之!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