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上海作协与腾讯新闻联合发布了史上第一档“文学脱口秀”节目,众多专业人士担当选手与评委。就“文学脱口秀”这一新鲜事物,栏目主持李黎与评论家、第一位参赛选手李壮展开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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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首先我完全支持这个节目,一是文学本不该过于专业,不能只发生在特定的氛围里强求人来接受它,它应该无处不在而让人各取所需;二是这些年我参与过不少文学活动,要么是尴尬的创作与作品阐述,因为口语而特别混乱,要么就是更尴尬的抒情乃至励志,让人想一走了之。我主持过几十场文学活动,总想把它搞成脱口秀,限于背景环境等得逞的极少,所以看到这个节目特别激动。作为评论家、参赛选手,你怎么看待这个节目?
李壮:和你一样,我个人也是态度鲜明地支持这个节目。在今天,一个人对自我的表达,似乎变成了一件既幸福又烦恼的事。幸福在于,方式的选择有那么多,我们可以轻松选中自己最喜爱、最擅长的一种。烦恼在于,不同的方式之间常相互隔绝。这种隔绝,被叫作“圈”。文学脱口秀,对于文学和脱口秀来说,是一种双向的出圈。这是一次大胆而成功的尝试,让我们看到文学也可以是欢乐的、恣肆的,而脱口秀也能足够承载更多更深邃的内容。在这种“破圈”的过程中,本源性的沉思插上了笑声的翅膀,就如同一门古老的手艺出现在当代轻奢店的聚光灯下,这是一种修为,也是一桩功德。
我一直愿意、并且在不断尝试,去把有关文学的谈论变得有趣、变得具有开放性、变得能够滋生出有效的交流——“谈”和“论”这两个字在潜意识里就都包含着潜在的对象,包含着一个站在对面的“你”或“他”。而我们平日的纯文学“谈论”很多时候更像自说自话,是拒绝交流的。拒绝交流,有时是因为专业或超前,但也有很多时候只是神经衰弱、自信不足的表现。能以一种备受欢迎的语体谈论一部备受关注的作品,用一种插科打诨的方式表达我诚恳认真的省思,这令我兴奋,也让我满足。当我在“说”的时候,我也在“听”;当我说“我”的时候,那也是“你”。作为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我希望自己可以——至少是部分地——回应卡尔维诺当年的梦想:让那些重的东西获得轻的形体,不是轻得像羽毛一样,而是像鸟儿。
回到“表达”本身,不同的表达形态相互之间,可以也应该互补。话语的能量、形式的能量,来自其在历史进程中的不断混血。哪怕是所谓的“纯文学”,也从来不是在绝对的意义上“纯”起来的。完全不混血的“纯文学”是什么?《诗经》吗?《诗经》里面的很多经典之作在当时还是民间小调呢。相比于外在形式,表达的激情和语言的活力,才是更本质的“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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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你在节目中说,看了《许三观卖血记》决定大学考中文系,后来你说,看了《活着》更受刺激,这时我期待你说出,决定研究生还念中文系,来一个递进。但你说的是决定把今生献给文学。感觉你把队形破坏了,当时我觉得你不算一个特别成熟的段子手,同时你在文章里始终在用一种更为轻松风趣、时尚应景的方式来行文。你自己怎么看待你以前的评论,还有这次脱口秀稿件的?
李壮:其实这一段的处理也有递进关系,我说读完《许三观卖血记》决定考中文系,这是就读书层面而言。后面说读完《活着》决定以文学为业,这在逻辑链条上是读书的下一环节。读完书当然要找工作,人生要从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读大学中文系、读研中文系、读博中文系,这是一个链条,“读书上学”内部的链条。读书读文学、择业择文学,这也是一个链条,“人生在世”的更大的链条。读书跟文学绑定是挺幸福的事情,但谋生跟文学绑定就有点惨了,心会很累(很多时候文学创造是对自我生命的一种透支),挣的钱还不多,没有很多对口的工作岗位,关键是真的寂寞。“我决定此生以文学为业”,这句话说着轻松,似乎还挺浮夸,但背后有辛酸苦楚,其实是挺重大的、挺孤绝的,甚至还有点儿悲壮。
以上这些意思,用文字的方式可以很从容地表达出来,但在脱口秀里面就不好展开。包括“读书读文学、择业择文学”这种表述,文字看得很清楚,但用嘴说出来就很别扭。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写文章一直希望“说人话”,讲脱口秀也一样希望“说人话”,但两种“人话”的要求和标准其实还是不太一样。罗兰·巴特等学者都专门强调过书面语和口语的区别,乔纳森·卡勒也分析过不同语态语体在接受预期和归化结构上的区别。这是一个复杂的学术话题,不展开了。这篇脱口秀讲稿,源自我前不久的一篇评论文章《好故事不等于好小说:评余华〈文城〉》。核心观点和部分表述是一样或者近似的,但文本总体样貌差别很大。那篇评论还是比较严肃的,我试图讲道理、摆事实,去分析一个文本,阐述一些观点——纵然是通过尽量有趣生动的方式,但内里还是很严肃的。而脱口秀的气质就不能过于严肃,许多分析也不宜陷入过深。所以我这段脱口秀的视频链接出来之后,我把那篇文章的链接重新在朋友圈转发了。我说看完插科打诨的李壮,再看看严肃认真的李壮吧,这都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我自己也对照着又把两个文本回看了一遍,同一件事情、同一套观点,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此间异同,细品蛮有趣。
李黎:节目看下来,还是觉得文学要素在脱口秀中起到很大的作用,诸如故事、结构、情绪和观念等。把任何一个用好都非常棒,而如果能把两个以上结合起来就非常优秀了,这一点大先兄做到了,有故事有结构,还有一种很诡异的情绪,所以他得到了现场的最高分。有位选手则罗列了一堆文学史上的八卦,我觉得有些无趣,有一种文学所反对的罗列和灌输知识的作派。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文学脱口秀”的要素,怎么看待各位选手?
李壮:大先兄的那段确实好,我对那段表演以及他的文本,几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稿子结构自然而整饬,用个体经验(也就是故事)把抽象的思绪撑开,核心部位的总结清楚精确,总体状态很松弛也很自然。这几条都涉及我心目中的脱口秀关键词。结构是骨头,经验是肉,表达是血液,呈现状态是皮肤或者气质。好的脱口秀稿子(以及表演)大都需要这些的支撑。至于其他选手,大家都不是脱口秀专业表演者,都是“素人”,很难要求在这几条上都做得到位。其中能有一两条做好,就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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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脱口秀里应该有一种讽刺挖苦,甚至以正视听的内容,例如张博洋的一些节目。这期文学脱口秀还是比较和气,没有触及一些普遍的或者深层次事物。刻意地抨击和敌意也有表演性质,但这种情绪化的言论以及不断追问性质的表述,应当可以擦出火花、带来一些启发。这期整体上觉得还不过瘾,自黑好像成了主调。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心目中的文学脱口秀,是什么样子,还应该触及哪些话题?
李壮:我也喜欢有锋芒的表达。但如果说觉得这一次“不够尖锐”,或者像你说的那样觉得“不过瘾”,其实也是有情可原的事情。文学圈子本来也不大,确实不好下嘴太狠。更何况文学现在其实是“弱势群体”,都有点“保护动物”色彩了,何必要对文学发狠呢?鲁迅先生说了,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坦诚、直率、好处说好坏处说坏,我觉得是对的。但拿文学开刀,在今天大可不必。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必须考虑,那就是时间,或者说文本篇幅。一段脱口秀表演五分钟左右,换算成文字1500字,体量其实很小。而批评性的观点往往需要文本体量的支撑。夸奖很简单,你可以夸出一本专著来,也可以只夸五六个字:此处真真妙也!但批评就不行,你要分析,要讲道理,为什么不好,在何种意义上不好,不好在哪里体现,不好的根因在哪里等等。或许批评社会现象或人生问题可以“简洁”,大家都懂,“前理解”充分、“前文本”厚实。谈文学就不能这样。1500字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如果不解决,只一句“此处写得真烂”,那就和一般喷子没什么区别了。我们平日里在网络上见到的喷子已经足够多了,把自己也打造成喷子——即便是有趣会讲的喷子——无疑是一种罪孽。
李黎:你怎么看待文学与大众这问题,除了脱口秀,文学还可以有哪些生动的形式?
李壮:许蜜桃的稿子已经涉及这个话题,她引用了博尔赫斯的话,面对“文学有什么用”的发问,老博说,“请问金丝雀的歌声和落日的余晖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一句很妙也很美的回应,很鼓舞人。然而细想之下,我们又会觉得挺丧气,因为在文学进步的同时,反文学的一切也在进步,很多人可以反口再把博尔赫斯怼死,他们会说,金丝雀的歌声和落日的余晖对我确实没有用啊!这话很气人,但并不是全无道理,想一想今天大都市里的年轻人们压力有多大。他们会养鸟吗?他们比鸟还忙。他们会去看落日吗?他们下班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们的生活中真的没有金丝雀的歌声和落日的余晖,但他们还
是活着,并且注定还要继续这样活下去。这不是他们的错。当然,也不是金丝雀或者落日或者文学的错。我不会指责他们不爱文学、精神生活贫乏。好的文学骨子里都是悲剧性的,因为世界和存在的本质就是悲剧性的。让一个已经活得足够悲剧性的人再去专门体验悲剧性,这是不人道的。这是鲁迅“铁屋”比喻的当代变种。文学与大众的问题,从来都不只是文学或大众的问题。
事情也并不见得总就那么悲观。就在今天早晨,我早高峰挤在北京地铁十号线上,挤得前胸贴后背,旁边俩哥们举着手机,满屏都是字儿,我细看两眼,一个是关于亚里士多德著作在中东地区的译介问题,另一个是《如何阅读一本书》。我愿意相信人性中向上的、高贵的一面,我愿意相信很多事情会慢慢变好。为此,我们也值得去不断探索更多生动有趣的文学形式——例如短演讲,例如对谈分享,例如视频直播,例如脱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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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最后还是回到专业领域,我因为从事文学出版,所以有一点感慨,就是文学的入门极为容易,当然也本该如此,但入门作品的水准和顶尖作品的水准差距实在是太大,大到让人有一种去人为设置门槛的冲动,这个冲动肯定是不对的,我坚持文学没有门槛。可往往是水平越低下的作者越珍惜乃至迷恋自己的创作,并总是辅以外力,于是标准一团乱麻。作为职业的评论家,相信你也深深被某些作品困扰过并对文学现状有一定的想法。
李壮:“往往是水平越低下的作者越珍惜乃至迷恋自己的创作,并总是辅以外力,于是标准一团乱麻。”对这句话我是有一些同感的。我对一切爱文学的人抱有由衷的敬意,但同时,我也由衷地期待他们都能对文学抱有敬意。文学属于人民,恰恰因此,才不宜狭隘民粹。艺术有自己的标准,这标准不可绝对,但毕竟有自己的谱系及合理性,否认这一点,同样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我平时常做诗歌评论,自己也写诗。诗歌舆论场上这类问题比较严重。有些读者把读不懂的诗一律视作垃圾。这不公平。有些诗让人读不懂确实是因为它们垃圾,但也有很多诗歌,读不懂是因为有门槛、是因为诗本身牛。一刀切、全砍死,是有问题的。
真正好的文学,在同代人眼中有可能是小众的,因为它的表达过于超前;但在后代人那里,它会变得大众,因为它所开拓出的新的语言表达,将会逐渐成为本民族语言的新血液、新构成。朦胧诗刚刚出现的时候,大多数人读不懂、接受不了;但今天,我们在日常言谈中都会用到朦胧诗式的隐喻抒情表达。它融进了汉语的血液。四十年过去,被朦胧诗更新过的汉语正流淌在我们的舌尖上。
真正值得警惕的,倒是文学写作中服从惯性、求安盼稳、旱涝保收、但求无过的一路。那么,就让我用这次我脱口秀讲稿里的一句话来总结我的观点吧:“爽,不是罪过。没劲、无聊、敷衍、套路,这些,才是罪过!”
李黎
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水浒群星闪耀时》。《读家对谈》栏目嘉宾主持。
李壮
评论家、诗人。1989年12月出生于山东青岛,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有文学评论及诗歌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上海文学》等刊物。曾获《诗刊》陈子昂诗歌奖2018年度青年理论家奖、“新时代诗论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五届长征文艺奖文学评论奖等。出版诗集《午夜站台》、评论集《亡魂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