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人提上衣的人”,这是作家孙甘露给程永新的比喻。作为中国杰出文学期刊《收获》的主编,程永新多年来提携奖掖后进无数,并以彼此频繁互动的形式见证了与他年龄相仿的莫言、苏童、余华等一批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的成长。
程永新的工作,是替作家们拿着上衣,好让他们在文学天地自由施展手脚。与此同时,他还要腾出手来握笔,寻找时间的空隙,完成自己的创作。最近半年,他接连推出两部中篇小说《青城山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在文学界引起强烈关注。
两部中篇,在程永新脑海中酝酿已久。
《青城山记》早在2019年就动笔了,写了一个开头,直到去年年初,因为疫情居家,程永新无意当中有了整片的时间,一气呵成,顺利收尾。
与他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说都不同,程永新把《青城山记》的时代背景放到了明朝。小说从男主角丰子的身世讲起,明中期,官场腐败,丰子的父亲无辜获罪被诛,母亲带着丰子逃到青城山。丰子习武之后,逐渐显现出非凡天赋,能使用意念对抗周围人事。多年后,丰子应召入京,他满腔热情,抱负远大,却从此不得安宁。从江湖入庙堂,丰子征战沙场运筹帷幄,最终深陷家仇国恨的困局之中。面对一盘死棋,丰子以赴死的决心毅然破局。
这个看似古老的故事,跳脱了古代小说叙事、猎奇的意境。小说里的丰子,生活在个人意念和真实世界严重冲突的环境里,他的努力和挣扎,充满了强烈的现代意识。
《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缘起于非常个人化的感情,同样完成于2020年疫情居家期间。
邓丽君是一个时代的女神,启蒙了无数人对流行音乐的认知。程永新一直清晰记得,大学时期的学生宿舍,震天响的劣质手提录音机里缠绵不断的邓丽君歌声。写写邓丽君与一个时代的关系,也是他心头由来已久的想法。
为此,他专门去了趟泰国的清迈,那里是邓丽君去世的地方。在邓丽君生前常住的清迈美萍酒店,程永新通过和酒店工作人员聊天,得知一个细节:邓丽君的生命走向终结前躺在汽车里一遍遍呼喊的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妈妈!
这些包含着复杂感情的细节,全部都被仔细剥离出来,又以恰如其分的需求被糅进了小说。在创作谈中,程永新说:“略萨说他的写作,一直都是从记忆中的影像出发。邓丽君离世前的那个细节就像明灭的星火,始终在远处的旷野里熠熠闪光。我要做的就是节制节制再节制,不要被巨大的伤感情绪所击倒。”
带着浓烈的感情,冷静地进行创作,正是程永新一直在做的事。他说,新时期以来,中国作家试验过各种各样的写作手法和题材,他都有兴趣去尝试。所以,如果读者在读《青城山记》和《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之时,体味到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看到两位完全不同的创作者,丝毫不必觉得奇怪。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文 赵杰/摄
■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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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青城山记》的题材来源可以透露吗?
程永新:全是虚构的,我曾在创作谈里面讲到。多少年前,我去峨眉山,有猴子在那里捣乱,看到穿红服的女人,就上去把人家的衣服撕掉。一个老道出来,拿了个拐杖在地上敲几下,结果猴子全部跑掉。这个景象,我设计成了小说的开头。我想写那种靠执念生活着的人,写他的精神世界,他内心的苦闷,他的意念跟人性的冲突。说到这,我想到法籍作家程抱一的作品《此情可待》,他也写生活在意念中的人,小说拍成了电影,据说上座率很高。《青城山记》我改了六七稿,请徐浩峰导演看过,他看了以后提了两条非常重要的意见,一条是关于武侠的,还有一个关于道教方面的知识,对我非常有用。我后来又请一些作家,包括王尧、黄小初,他们都看了,提了很好的意见。
读品:迄今为止,您对自己的哪部作品最满意?
程永新:我写过一个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跟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发表之初,也听到一些不同的意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它在我的整个作品当中体现的色彩、味道还是对路的,特别是跟上海这么一个城市的文化、历史,还是匹配的。我当时是想写三部,目前完成了两部,第一部是《穿旗袍的姨妈》,第二部是《气味》。第三部还在脑子里,写了题目,也写了一些片段,后面,努力把它完成。
读品:您在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编务而主动放弃了创作,不止一位文学界及评论界的人为此惋惜,对此您自己怎么看?
程永新:说起来有点宿命,我自己生性比较懒散,也比较贪玩。当然,要是自黑一下,还是与我个人的意志力有关,蹉跎是你自己的蹉跎,怨不得其他。但是,客观上,编辑工作跟写作的冲突还是比较大的。写作像长跑一样,需要意志力,需要一种写作的职业心态。像南京的好作家,比如苏童、叶兆言,他们始终有这么一种写作的状态,所以就可以不停地推出非常好的新的作品。但是编辑,恰恰是另外一种状态。需要大量地阅读,然后还要跟作家讨论,尽可能去了解作家的写作。当作家做得不够好的时候,你又是一面镜子,要跟他商榷、讨论,把一部作品改到相对趋于完美。那么我又恰好比较幸运,《收获》这么一本杂志,老巴金创办的,中国作家都愿意把最好的作品交给这本刊物。我当然希望能够把它编好,希望发出来的作品能够让读者满意。编辑工作,说简单也简单,但要做到一个出色的优秀的编辑,工作还是很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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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您的《一个人的文学史》,收入了与许多作家之间的通信和电子邮件,其中有一些颇涉隐私,出版之后有压力吗?
程永新:压力还是有的。《一个人的文学史》其实最早出版在2007年,当时,凡涉及作家个人隐私的,全部拿掉。第一版之后,有读者反馈,觉得披露的内容还不够。新一版的时候,我面临如何做好平衡的问题,既不泄露作家的隐私,又尽可能把当代作家的个性、工作状态能够表露出来。所以,我在书里遵循的一个原则是:尽可能局限在跟文学有关的事情上,包括作家的日常生活,如果跟文学没有关系的,尽可能不涉及。
读品:以专业文学编辑和评论家的眼光,说说在您职业生涯中,令您印象深刻的三位作家。
程永新:跟你们南京有关的,苏童,我觉得特别值得提,关于他我写了好多文章,这本书里收了一些。苏童出道的第一篇小说,是我的大学同学,当时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工作的黄小初推荐给我的,当时他就预言,此人今后必将大红。苏童是一位有大善良的人,他始终是平民写作的一种姿态,而且非常低调,富有人格魅力。
第二位,我想说说史铁生。他的思考非常深刻,人品也非常好。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当时有一个长篇小说,我们杂志已经决定发表。另一家杂志的主编,也看中那篇稿件,专门飞到上海来跟我谈,希望把稿子让给他们,并说这稿子可以获奖,奖金大概有十万块钱。那时候,十万块钱对史铁生来说是及时雨,他要做透析,要花很多钱。我心软了,我说只要他们说服铁生,我就让。但是后来铁生给我写邮件,他说还是想在《收获》发,他不要那个奖。他的这种选择,让我震惊和敬佩。
第三位,是汪曾祺老先生。我跟他交往不算太多,只是喜爱他的作品,新时期以来,他也在《收获》上发了一些作品。有一年,我们在海南搞笔会,他带着他的太太,我带着我的女朋友,他很喜欢我那位女朋友,车到了一个地方,他就会跑到野地里,摘一些花拿回来献给我的女朋友,他的太太就在一旁很慈祥地笑着看他。我觉得这对老人,他们互相理解、体谅的那种境界和态度,令人感动。另外,就是老先生非常执着、认真。有天晚上,我们在讨论作者的小说,讲到某一篇的语言不够好。老先生从后面紧赶慢赶走过来说,语言不好的东西,怎么可能好呢?他非常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观点,这给我们醍醐灌顶的感觉。他有他的艺术观,有对艺术的追求,所以他的小说才会写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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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现在各种各样的文学奖很多,各地的创作扶持也很多,但是轰动性作品并不多,对此您怎么看?
程永新:这可能跟我们的时代有关系。有了互联网之后,资讯很发达,世界上各个角落发生的事情,都会通过网络传达。另外,网络上的玄幻、穿越小说等诸如此类,可以满足年轻读者各种各样的需求。文学作品要引起多大的轰动,不大可能。另外,文学家、小说家,他写的是经过他思考的、拿捏的一些东西,出来之后,要引起轰动,那么就需要一些因素,比如说这个题材,我们中国作家没有涉及,像是新时期之初,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个题材中国作家没有写过,所以很轰动。另外一方面,文学对我们生活和社会的影响,其实还是有的,比方像《收获》发表的作品,改成影视剧的就有很多,苏童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余华的《活着》,都是通过文学作品改成影视以后,对社会发生了一种影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的好多作家,比如南京的朱苏进、北京的王朔,他们介入电视剧以后,把中国的电视剧一下子提升了很多。现在的大编剧,比如邹静之,原来就是一位诗人;上海的须兰,《投名状》的剧名就是她起的。
读品:早在1995年,关于南京,您曾写过这么一段话,期待秦淮河的灯光桨影能造就出真正的汉语大作家。26年过去了,关于南京与文学,您有什么新的感想?
程永新:南京无疑是中国文学的重镇,一批重要的作家,像苏童、叶兆言、毕飞宇、范小青、周梅森,还有鲁敏、韩东,还有现在的孙频,都在这里。苏童的有些短篇小说,跟世界一流的短篇小说放在一块,毫不逊色。二十几年前,我说期待出现,但实际上已经达到了。你看现在,王尧的《民谣》也是那么好的一个文本,提供了一种新的角度。我刚才讲到的汪曾祺老先生,新时期刚开始,他的作品影响力就那么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越来越把他的作品当作经典的文本来阅读。江苏已经有了蔚为壮观的文学景象。
读品:给有文学梦的年轻人几个建议。
程永新:爱好文学,比如爱好阅读,它是一种修养,一种体味,是有益的。但是,如果说到从事写作,特别是对年轻人而言,应当要做好长期艰苦奋斗的打算。写作是一个艰苦的、孤独的长跑,要坚持住不容易。另外,写作是接近于艺术创作的一种工作,除了个人的努力、勤奋,还有天赋在里面。你是多大天分的作家,你无法预料的。另外,可能还有一点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读品:文学有什么用?
程永新:最近腾讯搞了一个文学脱口秀。里面有人提到博尔赫斯的那句话:你要问我文学有什么用?那你告诉我,金丝雀的歌声跟落日的余晖有什么用?莫言在获得诺贝尔奖后的酒会上也说:文学有什么用?文学的用处就是无用。
我觉得,文学的作用就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通过一种委婉的、曲折的手段,来对这个社会发生影响力。我在这本书里面讲到,文学,它像水一样的四处漫漶。
程永新
现任《收获》主编。负责责编的贾平凹长篇小说《秦腔》、苏童《黄雀记》、李洱《应物兄》获茅盾文学奖,负责责编的中短篇小说多次获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编辑奖。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发》,以及《一个人的文学史》,主编编选《中国新潮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