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
水墨并用的乱柴皴,含有泼墨、破墨的成分,南宋时代的两个僧人——莹玉涧和法常,时有用之。他们的画迹,国内已不可见,大都流传日本,对日本南画的形成和发展,产生很大影响。傅抱石大约是在日本看到他们的作品,受到感染和启发。不少人以为他有受东洋影响的某些画法和作风,其实,仍是中国的,是已被淡忘了的中国传统。
乱麻皴,清初黄山派的梅清擅此法,而且有所变化和创造。他有一种用墨层层积起,用笔层层揩擦的所谓“缥缈”法;又有一种用细笔圆转波动上下皴划,如麻似网的“春蚕吐丝”法(从王蒙解索或游丝袅空皴中化出),前者表现出山岚烟雾中隐约空秀的物象,后者反映奇险苍茫而又多变幻的山势。王蒙还有一种叫做蓬头乱发皴的,与乱麻皴亦颇类似,都是以乱求治的,乱中自有规律和韵味。上述种种,大约都可在傅抱石的山水皴法中找到痕迹。
拖泥带水皴,南宋夏圭是一种,先施水再用墨(多用于绢素和熟纸);石涛是一种,水墨并用,自得酣畅淋漓之趣。傅抱石兼取二法。他对石涛和尚“癖嗜甚深,无能自己”,可谓推崇备至。当然,他取之于石涛的不仅仅是拖泥带水皴。石涛的多变,石涛的恣意,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和“笔墨当随时代”,都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象。然而,石涛的笔性是温中含烈,朴中寓奇的;傅则偏于外露,刚劲洒脱才是他的性格。所以他于石涛,也只能意取,不能苛求。
斧劈皴,较为刻划,又有“院体”的烙印,在傅抱石的作品中是难得一见的。即有,也是混入乱柴之中。仅《过雪山》一图,纯以大斧辟为之结合劲笔勾勒,愈见其挺峭。正好合了笪重光的话:“擘斧(即斧劈皴)近于作家(工匠),文人出之而峭。”(见《画筌》)
综合活用,是傅抱石对于传统皴法的继承和原则。在前面列举的作品中,大都取数种皴法混用,如破墨皴与乱柴混用,乱柴又取斧斫的意味,乱柴又与乱麻结合,有时再加上荷叶或云头皴的情趣。拖泥带水则一泼墨同施,淋漓中含着苍莽。
傅抱石的新皴法,是他对传统皴法进行改造的成果。他的这一进程,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对传统皴法的选择。传统皴法有南北之分,斧劈和披麻分别是其代表。一是表现石的坚,一是表现土的柔。其他各皴均可分别靠向这两个方面,也有处于中性的。一般讲,南皴(姑且用之)涵量大,可塑性强,易变化。傅抱石所选的乱柴、乱麻和拖泥带水,或为南派,或为中性,故有刚柔相济、枯润结合之妙,有较大的可塑、易变性,具备可改造性。他所拾起的,是“被淡忘了”的传统(法常、莹玉涧)、“不守规矩”的传统(张大风)和“多变”的传统(石涛),所以特别具有新鲜感。
(二) 山河的启示。皴法本身来自大自然,只有回归自然,才能有生意,活起来。傅抱石说:“山水画之皴法,是从前画家接触真山真水中体会出来的,而不是画家为了好看,就能从画室里凭空想象把‘披麻’‘解索’画出来的……我到了长白山和镜泊湖等地,亲自感受到那里的水石嶙峋,使我悟出新的皴法来。”试看他1961年所作《天池林海》,以细笔挑、剔、斫、擦,结合长线勾勒,形成一种新的、未名的皴,成功地表现了他以往未曾见,更未曾画过的北国雪景。他三十五岁去四川,住在重庆西郊金刚坡下若干年,正是苍茫奇峭的巴山和雾都重庆,奠定了他山水画的基调。雾中看山的那种迷蒙感,正是乱麻皴(而且必须用散锋)得以施展的契机。他在1960年游太华山后,反复创作了多件《待细把江山图画》用乱麻和乱柴皴作种种尝试,或疏、或密、或皴擦并用,或皴后加勒,他凭借大自然给他的新感觉,改造着自己40年代形成于重庆的皴法。
(三) 个性和酒。傅抱石个性强,刚且豪。他嗜酒,往往“醉后”挥毫。中国画,尤其是文人画,主观因素是言为主导性的,所以上述两项不可忽视。个性强,再加之酒,真情直泻,不可阻挡,才形成那雄奇磅礴的气势。他在皴法中表现出来的无拘无束,从笔锋到笔腹乃至笔根,整个笔在纸上扫动、滚动,急速的、有力的,乃至有声有色的,如风雨骤至,雷电交加。傅氏的皴法,往往是在这样的发表情况下形成的。这就是画家性格对于传统的改造,而傅先生性格中含着酒。
石涛说:“笔之皴也,开生面目也。”山水的生面,正赖皴法以开之。皴法的核心在一个“活”字,活法联系着传统,联系着自然,联系着心灵。傅抱石先生对于皴法的继承、改革和创造,是一份珍贵的遗产,给予后人的启发和借鉴是莫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