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辛德勒名单》里,身在波兰的德国人辛德勒,在二战时帮助1100多名犹太人逃过被屠杀的劫数。
同样在二战中,有一位旅居比利时的中国女性钱秀玲,也曾有过类似的义举:她屡次勇闯德国侵略军总部,求助于有正义感的德国军官法肯豪森,救下上百名比利时青年。
钱秀玲因此在欧洲家喻户晓,被尊称为“比利时的母亲”“中国的辛德勒”,她居住过的艾克兴市市中心至今还有一条大道以“钱夫人”命名。
钱秀玲早年为何从江南水乡远涉重洋求学?身逢乱世如何安身?获得鲁汶大学双博士学位为何隐居村落行医谋生?钱氏兄妹如何联袂德国将军营救人质?当荣誉纷至沓来,她留给世间的遗言为什么是“忘记我”?
“中国好书”作者、著名作家徐风,历时十六年追寻这段尘封往事,曾赴比利时、台湾地区,遍访当事人后代、故旧和唯一存世的获救人质,独家获取大量未为人知的故事细节,抢救挖掘被时光湮没的珍贵史料,写就这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忘记我》,还原一个时代的波谲云诡和一位女性传奇人生背后的中国精神。
“在写作过程中,我更关注人性的光亮,无论战争多么残酷,都无法扼杀人性,相反,在特定的环境中可以更清晰地观照人性。人性是可以超越国界、种族、信仰的。无论是钱秀玲的拯救,还是法肯豪森的相助,都超越了国际边界,是正义、良知、慈悲的相遇碰撞开出的美丽花朵。”徐风说。
以下为作者访谈——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陈曦
她的人格力量是中国精神支撑起来的
读品:是怎样的契机让你关注到这个人物,并追踪16年?
徐风:说到写作的机缘,2002年以钱秀玲为原型的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风靡全国,电视剧的原著作者张雅文老师到宜兴来拜访钱秀玲老家旧址,我当时任宜兴电视台副台长,接待了她,并且通过她的介绍,关注到这样一个人物。后来通过钱秀玲在宜兴的亲人,有幸跟远在比利时、时年90岁的钱秀玲老人通了一个越洋电话。记得在那次电话当中,我们谈得很好,我说请她回宜兴,来老家看看。她以一口不太标准的宜兴话跟我说,“年纪大了,走不动了,我非常想念家乡,你们以后有机会到比利时来。”后来因为种种因素我没有能够去比利时,在她的有生之年跟她见面。这个爽约让我深怀愧疚,她2008年去世,没有实现的那个愿望也就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读品:国内已有一些关于钱秀玲的文艺作品,如2002年出版的《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以及央视播出的同名电视剧。与之相比,《忘记我》如何另辟蹊径?
徐风:我写这部作品,就是要以最大的勇气来直面历史真实,让那些被历史淹没的故事细节重新回到人间,并且赋予文学的温度。通过这本书,去探究钱秀玲成长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背景,去揭示这个文化背景对人一生的作用,在写法上,必须摒弃传统的传记的格式和陈旧的报告文学的模式,使之更适合当代读者来阅读。
读品:这本书的主人公是钱秀玲,但实际上还有两个关键人物,国民党高级军官钱卓伦、德国驻比利时军政总督法肯豪森,他们三位是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联手拯救人质的?
徐风:钱秀玲和钱卓伦是堂兄妹,从小亲如手足,钱卓伦早年参加北伐,战功卓著。后来钱秀玲考上了比利时的鲁汶大学,按理说他们不会和德国将军有任何关系,但是偏偏有这样一位德国军官法肯豪森,他在国共战争时期担任蒋介石的高级军事顾问,在这期间,他和钱卓伦结为莫逆之交,后来二战爆发,他又成为德军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
钱秀玲的第一次营救发生在1940年5月,在边远小村埃尔伯蒙,参加抵抗活动的青年罗杰被捕,旋即被宣判绞刑,她立即想到德军总督法肯豪森是她哥哥的朋友,她给钱卓伦发了一封电报,同时拿着哥哥给她的照片毅然踏上了拯救之路。这里还有一个情况,德国将军法肯豪森也是位反战人士,他厌恶并且反对希特勒发起的战争,虽然是德军高官,当他接到钱卓伦的电报,见到钱秀玲,了解事实真相之后,他顶住压力,救下了罗杰……自此开始,钱秀玲在二战期间前前后后营救了一百多位比利时国民的生命。战后,法肯豪森以比利时头号战犯的身份被押回布鲁塞尔,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此时钱秀玲因为二战中的义举而成为比利时的英雄,她站上法庭为法肯豪森当庭辩护。
读品:这本书酝酿的时间前后有16年,其间你前往比利时、中国台湾、故乡宜兴三地采访,整体的寻访计划是什么?
徐风:其实,当时还真不敢说会写成一本书,采访是滚雪球式的。最初的愿望很朴素,就是想完成当年的夙愿,去比利时看看老人的故居,在墓前献上一束花,补弥当年的遗憾。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采访的不断深入,很多东西就会被发现,并没有一个整体的事先的寻访计划。
读品:钱秀玲外孙杰罗姆,侄子钱宪和、钱宪行先生,侄孙钱为群、钱为强先生,103岁的幸存者莫瑞斯,二战纪念馆馆长雷蒙、艾克兴博物馆原馆长卢埃尔……这些关键人物的口述至关重要,你如何找到他们,并建立信任,打开采访的突破口?
徐风:钱秀玲是宜兴人,她的侄女、侄孙等后辈都在宜兴,她也有亲戚在上海。对这本书而言,采访的突破口是钱秀玲的外孙杰罗姆,他是钱秀玲最偏爱的一个孙辈,也是一个贯通东西方的关键人物。他生在比利时,从小钱秀玲教他中国文化,他四岁时就会用筷子吃中国菜,他对中国很有感情,是一个摄影家,无数次地到中国来。然后,通过他的引荐,我见到了书中一个重要的人物,雷蒙先生,他是艾克兴小镇二战纪念馆的馆长,他的父亲老雷蒙就是当年的游击队队长,正是老雷蒙求助钱秀玲,并见证了她拯救人质的过程。雷蒙先生又帮我找到了103岁的、钱秀玲当年拯救的唯一幸存人质莫瑞斯先生……
当然,也有遗憾,比如让·杜特里约先生,他是艾克兴市的老市长,当年他的父亲也是钱秀玲拯救的人质之一,他曾代表艾克兴市到钱秀玲的家乡宜兴来,与宜兴结为友好城市,但是他已经去世了,他的太太也已经去世。
我想,追寻这个故事最大的支撑点,还是钱秀玲,她虽然去世多年,但她的人格魅力依然在那些熟悉她的人群当中,所以只要说是来写钱秀玲,他们都会伸出援助之手,这是我最大的感受。
读品:在寥寥数笔的历史记录和虚构附会的传奇戏说之外,你怎样发掘出第一手的资料?有哪些独家的发现?
徐风:比利时留下的有关钱秀玲的资料比较少。我到布鲁塞尔的第一天,到一家很大的书店去,想买一本有关钱秀玲的书,店员在电脑上帮我搜索了很长时间,抱歉地说,比利时国内还没有一本专门书写钱秀玲的书。幸亏,艾克兴小城的博物馆还保留着她的一些资料,主要是当时报道她的一些报纸,比如说1946年首次报道钱秀玲拯救人质事件的报纸,博物馆里一共有两张,馆长非常慷慨地送了一张给我。还有就是,103岁的莫瑞斯老人的讲述当中也纠正了一些外界以讹传讹的信息。此外,钱秀玲的孙女塔吉娅娜拍摄的一部纪录片《我奶奶是英雄吗?》,这部纪录片里有钱秀玲大段的口述,也纠正了一些外界的谬误。另外很重要的是,关于钱秀玲堂兄钱卓伦将军的解密,我寻访到了他远在台湾的孙子,以及台湾友人提供给我的一些文字资料,去还原钱卓伦将军的形象,这些资料都是之前没有披露过的,可以说是首次面世。
读品:当用足够丰富的口述、史料还原她的人生轨迹后,你怎样认识这位女性?
徐风:在书写当中,我对她的认识是逐渐丰富起来的。我觉得她的人格力量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支撑起来的,东方文化的浸润养成了她正直、勇敢、勤奋、坚韧、善良、慈悲、开阔的胸襟和品格。她集中了东方女性身上所有的美德,也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教育,因此她具有中西合璧、内外兼修的风度。区别于过去文学画廊当中那些忍辱负重或者刚强勇敢的女性形象,她既是温柔的,又是刚烈的,既是娇小的,又是伟岸的,既是开阔的,同时也是很小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