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刚

  译林出版社推出的“叶兆言经典作品”系列，含《陈旧人物》《陈年旧事》《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诚知此恨人人有》《午后的岁月》六本文史散文，内容多为追忆故人旧事，聚焦近百年文人命运演进，记录中国五代知识分子之精神历程，及个人成长历程与中外阅读经验。作者以简洁朴实之笔，传神勾勒出多位近现代著名人物尤其如梁启超、陈寅恪、胡适、刘半农、钱玄同、李叔同、黄侃、夏丏尊、穆时英、朱自清、张爱玲、徐志摩等文化名家，读之颇感亲切。

  这些年，叶兆言的散文随笔越写越多，越写越好，其下笔长短随意，小大由之，收发自如，犀利俏皮，自由穿越于现实和历史，将学养注入饱满结实的文字肌理，秉持文化与平民的双重视角，我手写我口，呈现出独有的节奏、弹性和语感。笔耕不辍的技术型作家叶兆言，由此练就八级钳工般的精妙身手。叶兆言的散文取材广泛，无施不可，凡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捡到篮里都是菜。叶氏行文以学养和体验作支撑，侃侃而谈，不为知识、史料和经验、定见所奴役，融学问、见识、趣味、才情于一炉，仿佛与人负暄琐话，抵掌而谈，促膝共语。这份功夫，显然受益于严格的训练和扎实的功底。

  在书中，叶兆言以生花之笔，复原了诸多生动人物：已逝的和健在的，陈旧的和时鲜的。“一想到刘半农，我的脑海里立刻就冒出大脑袋瓜和鱼皮鞋。”（《刘半农》）“林琴南翻译的速度很快，颇有些像今日的东方快车软件。”（《林琴南》）这是怎样鲜活生动的小说家语言？作者笔下功夫，大有折冲樽俎以一敌百之势。“高尔基的作品仿佛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仪仗队一样浩浩荡荡陈列在父亲的书橱里。”（《革命文豪高尔基》）“他是文学界的成吉思汗，指挥着他的蒙古大军，在小说领域所向披靡。”（《想起了老巴尔扎克》）“做汉奸好比淫妇偷人，小偷偷东西，无论什么充足的理由，别人都不会同情。”“仕途这剂春药，对知识分子的诱惑实在太大，一旦沾上，和吸毒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周氏兄弟》）这样的行文，一似春梦无痕，不着气力，又如剥皮抽筋，不遗余力，从中尽可见出才情、识见、韵致、境界，见出元气淋漓驳杂包容。讲究“辞达”的叶兆言，其行文的随意率性，其实正是五四先贤当年力倡的“谈话风”。

  文风即性情。现实世界里的憨呆书生叶兆言，一俟行文，其神韵遂如风行水上，缥缈奇变，俨具层峦叠嶂、千手千眼之势，彰显地道的文章家风范。西方的孟德斯鸠、培根、蒙田、兰姆、爱默生、梭罗、卡莱尔，中国的鲁迅、周作人、梁实秋、钱锺书、王力、唐弢、黄裳，其路数大抵如此。宽泛、自由、开放、包容；琳琅满目的叶氏散文，不拘一格，博采众长，充分打通明清小品、五四风尚、现代主义，糅合平民语调、文人笔墨以至小资情调，成就跨文体写作的奇景。叶兆言的文字每每似野史而非野史，似信史又多传奇，简约处一笔带过，丰富处不吝笔墨，文字功夫几臻炉火纯青。通过它们，叶兆言努力探讨现代知识者和文化人的人格、心灵与性情，力求还原历史人物，揭示人性弱点，借以反思历史和现实，呼吁良好的人文生态。叶兆言从个体视角出发，讲述近现代史上诸多文化人物和文化现象，注重第一手文献的运用，从大处把握历史的脉络，随性随心而又考证有据，笔下氤氲着沉静的士子气，弥散着温馨与苦涩。因了叶兆言的特殊家世，这类掌故史迹由他口中道出，格外真切，也格外服人。

  《白马湖之冬》写夏丏尊去世后，生前好友组成夏丏尊纪念金委员会，募集款项用于奖励教学成绩突出的中学国文教师。“可惜这个奖只发过一次，受奖者是姚韵漪女士，随着当时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钱根本就不值钱，奖金已失去意义而无法继续。”以沉郁笔力，表达对时局的感慨，传达出一种苍凉况味。《纪念》是一篇祭父文，写父亲叶至诚少时即流露出写作天赋，然而历尽磨难，半生蹉跎，最终竟未能如愿写出像样些的文字；正所谓墨到浓处无语，情到浓时转薄，其寄意何其遥深沉痛！《周瘦鹃》结尾写“文革”开始后，周瘦鹃在自家花园中投井自杀，为自己的人生画下惨烈的句号。《吴宓》结尾写暮年吴宓在1978年被遣送回老家，住在他年老的妹妹那里，眼睛已经看不见，神志也一天天昏迷，他最后的声音只是渴了就喊饿了就叫……读来不胜感慨。

  叶氏行文散漫而考究，忽而一泄千里，忽而盘马弯弓，生成驳杂交错之美。涉笔成趣的叶兆言散文，融历史文化、现实生活、个人感悟、人文批判于一炉，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历史”散文，亦是“现实”散文；是“公共”散文，也是“私人”散文；是“小”散文，更是“大”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