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一到大雪时令,路过肉铺的顾客都会像我一样伸头往里张望:赵叔来了没?该灌香肠了!
听到有人念叨他,赵叔立刻从“回”字形的案板后面伸出脑袋,举起被酒和辣子腌红了的手,招呼道:“您还真准时,这会儿腌,赶得上腊月底分送亲友,怎么样,还要黑猪肉,黄酒五年陈,不放麻辣?”
我的口味赵叔已记得,但照习惯他还得确认一遍,临近腊月,好多单位突击做了被疫情耽搁的体检,血脂高的要灌“瘦肠”,血压高的要“减盐一半”,血糖高的要“去甜”,赵叔立刻给大家发扑克牌大小的硬纸壳,让大家把口味写上面。写完,称肉,看着赵叔把纸壳子别在袋子上,顾客就可以走了,隔两三个小时回来,腊肠已经整整齐齐灌好。
当然也有乐意看着赵叔亲手灌肠的,因为他是这家菜场的名人,只有腊月才见得到。赵叔江西人,至今与老伴在家里种着几亩稻田。两个儿子均很争气,研究生毕业后来到本市的互联网大厂工作,娶了城里媳妇。两个媳妇分别主政家事,重视教育,娃儿一生下来就亲自早教,英语、绘画、滑旱冰轮番来,最大的孙子琴凳上架起小板凳,已经在学钢琴。老赵夫妻见大孙子的小手张得像鸭蹼一样,使劲去够钢琴上的黑白键,心头大为不忍。他们虽是农民,但颇是明白“一代管一代”的道理,为了放下心头的挣扎,8年前,他们回了老家,继续种地,只有严冬农闲才上城来,与儿孙共同生活一两个月。他们老家出小刀手,大雪节令一到,得雇人灌腊肠,老两口一清早送完孙子上学,就到肉铺去“上班”了。
看赵叔灌肠实在是一种享受。他是一个讲究人,与众不同。别人灌腊肠,就把腿肉、前夹肉粗粗一切,冲冲洗洗,倒入大木盆,把调料往里一撒,一瓶黄酒一倒,大手拌匀,立刻就进灌肠机,半个小时内,一大包湿漉漉、沉甸甸,粗大圆胖的肉肠就灌好了。赵叔瞧着直摇头:肉里的血水没控出,调料就进不去;调料进不去,灌香肠的人放盐放辣就下狠手。这水淋淋的肉肠得晒到几时才得干?恐怕等晒干时也咸得不能入嘴了。托赵叔灌肠,你得等,因为洗切完,他安排了一个“控水”的过程:肉放在不锈钢大篦子里,篦子架在木桶上,肉上面再压上一大片压石板。压上半小时,肉的腥水尽数流出,肌理变得紧实,才堪调味。赵叔准备的调味料也讲究,黄酒必须是会稽产的三年陈或五年陈,糖必须是黄冰糖,砸碎后预先放在黄酒里化开,辣椒粉必须是四川二荆条磨成,花椒得挑陕西韩城的……他唯一允许顾客自带的调料是白酒,他有一个比啤酒盖大不了多少的酒盅,管你带来的是什么酒,他先得尝一口,看是不是适合调味香肠。若是酱香太烈有可能夺了肉香本味的,他喝完一言不发,把酒瓶子塞还你。老客乖乖接了,赔笑道:“还用五年陈,还用五年陈。”
赵叔边灌肠,边跟相识几年的顾客唠嗑。顾客以家中主厨的大妈居多,少不得跟他埋怨媳妇女婿难伺候,而赵叔也是个有阅历的人,他一面坐在小板凳上,像魔术师从袖管里源源不断掏出手巾一样,拉出一截又一截的肉肠,一面三言两语就开导了人家:“媳妇把一半香肠捎给了娘家,好啊,你不觉得亲家母如今待你儿子更上心了?”
“女儿嫁了湖南人有什么打紧?无非是一包香肠两样灌,多费一两辣椒粉而已。”
“不聋不哑不做翁姑,要我说,孙子要上什么补习班,还用你操心?你只管蒸腊肠炒青菜,喂饱了孙子找朋友跳跳广场舞。就算媳妇管孙子要栽跟头,你也放手让她栽。哪个人头一次腌腊肠,能腌得人人叫好的?腌坏了,才知道明年怎么改。”
灌腊肠的过程,赵叔以自己的经验,开导满腹愁怨的顾客,修补了客人四处漏风的恓惶心态。灌完腊肠,赵叔用一根竹签子,将腊肠一点点戳上放气孔,这不仅加强了肠衣内外空气的流通,加速水分收干,更平衡了肠衣内外的压力。老客们说得好:在老赵这里灌的香肠,你插根竹签直接在火上烧烤,都不可能肠衣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