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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1月5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下一篇 4 >>返回首页
给老丈写序

  □吴晓平

  2020年是我岳父大人诞辰一百周年,假如七年前他老人家不驾鹤西去的话,我很想热热闹闹给他办一场百岁大宴的。正唏嘘遗憾,忽有金陵画师姚江进先生,说要给老丈出本画册,央我作序。诚惶诚恐之余,顿觉机缘甚巧,一展素笺,抒我胸臆……

  老丈徐兰湘,是个聋哑人,幸亏家有薄田,父母自小送他跟吕凤子学画,希望将来有一技之长,不致饿死。稍长,在南京聋哑学校读书,家里给他寻了房媳妇。已经接触新思想的岳父坚决不从包办婚姻,不肯回扬州老家成婚。父母断了他生活来源,老丈就靠在南京街头卖画,维持生计,几年没回家乡。当然,老丈当年的斗争经验还是少了点儿,后来一封父母病危的假电报骗他回乡,逼其成婚,遂有了我后来的丈母娘,也有了我现在的妻子。

  我和老丈一起生活了30多年,这些感人故事我后来都写进了散文。按照南京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人看女婿,是耍驴子脾气!很遗憾,我没有享受到丈母娘的温暖,却过多地浸润了老丈人“雨露春风”。谈恋爱时只见过岳母一面,没结婚,她就病逝了。妻和我恋爱时,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我只有一个聋哑老父亲,我们必须和他过一辈子。当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以后在漫长的婚后生活里,的确发现还真有许多不便。比如他听不见,突然有话想说了,不管你们小夫妻睡下还是没睡下,排挞而入,往床边一坐就跟他女儿打起手势,吓得我不知是钻进被窝,还是掀被窝倒茶?再比如我女儿生下来,当时家里穷,难得烧一锅鸡汤,我尊老,先挟条鸡腿给他。按理他该爱幼,将另一条鸡腿挟给我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外孙女儿才对,可惜他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爱憎分明地将另一条腿赶紧挟给他最疼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妻,让我俩哭笑不得……

  这一类“家庭故障”很多,别人听了,只是一个笑话,搁我们天天居家过日子,有时就是动静不小的摩擦。好在长期一起生活,我了解残障人士心理,也同情他们生理缺陷。可怜的老丈,有时你被他的无理气得哼哼的,他还不明白,打手势问你生谁的气?为什么生气?老丈的这一派天真,挥洒在宣纸上,就显得格外质朴,灵动。尤其是他一手工笔,细腻真实。在东方玻璃厂画暖水瓶,猫啊狗的,栩栩如生,几能乱真。退休后,老丈扩大绘画题材,画鹰,画虎,也画人物。有一个时期他很苦恼,总感觉画得不像,问我有何办法?我说,书画无捷径,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练,多写生。“不敢去深山画虎,起码拿家里猫练练手啊!”我说。这下好,园子里猫多,他天天逮住了猫,照猫画虎。你别说,后来他画的虎,确实目光炯炯,毛皮闪亮。只是那虎怎么看,怎么也凶不起来,慈眉善目的,很可爱!

  老丈画画十分刻苦,在我记忆里,他成天趴在桌上,一趴就是一整天。画累了,也会站起来,一手撑桌,一手继续挥笔,久而久之,形成一肩高,一肩低,微驼的背,居然也是歪的。欺负他听不见,我戏称他歪驼老头。妻听见了,很生气,说我不尊敬老人。我说一家人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两人越讲越僵,终于吵起来。老丈听不见,不晓得我们横眉立目的吵什么,急得在一旁直跺脚。妻被逼无奈,写下“歪驼老头”四字,愤愤指着我,用手势告诉他:你女婿对你不敬!没想到老丈将纸拿起来看了又看,然后噗嗤一笑,打手势说,蛮好,我觉得这个词蛮好,以后我落款就用这笔名。

  当然,他后来没用——善良的老丈并不傻,他只是用宽容原谅了我的无礼,用幽默消弭一场家庭战火罢了。

  老丈工龄长,学画早,厂里师傅都很尊敬他。但他后来发现,改革开放后,一些比他小的师弟师妹,在社会上混得声名鹊起,经常办些画展,每幅画还能卖出钱来,他就有些失落。凭他的资格或人脉关系,要想加入个省协啊国协的,并不费事,可惜他一直没“操作”。现在社会上讲究这些头衔了,他却不知道该钻哪个门路。于是,他和张锦炎、戴登科一帮画友自己成立了一个“世界画家协会”,还号称“金陵八痴书画院”,自封了一个副院长当当,笑得我肚皮痛。至于我十分崇拜的那个著名画家陈大羽,他更是不以为然。因为他老人家也经常和陈大羽在一起活动,共同作画。陈大羽很喜欢我老丈,送给他好几幅画。忽一日,他取出一幅陈大羽画的大公鸡,说,我要现场画一幅一模一样的给你看!果然,三勾两划,一幅栩栩如生的大公鸡跃然纸上,和陈大羽那副相比,几可乱真!我没得办法说服他了,只好说,人家画的鸡比真鸡还贵,你画的这只鸡,哪怕尾巴翘上天去也不值钱!

  老丈好吃。在妻的印象里,小时候她爸爸的工资从来没有支撑到月底,总是不到月半,口袋就见底了,只好四下借钱打饥荒。尽管如此,哪怕家里米缸早见底,也不能妨碍他每天下班从奇芳阁买块鸭油酥烧饼,一路吃着回家。对于吃,他还有好多理由。比如为什么下班要绕那么远的路去夫子庙买烧饼?他会说,夫子庙这几年变化太大,他要去素描,画下来留底;比如已经借钱吃饭了,你为什么还“抬石头”几人凑钱下馆子?他会说,餐饮也是文化,不经常聚聚,尝尝,画家会对事物失去新鲜感。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家里也经常设席待客。他总像个老小孩,早早坐在桌前,拿筷子这个尝一口,那个品一筷。你要批评他,他马上取出笔来,打手势说,我这是在写生,画一幅《清供》。跟他要画也很容易,别看他晚年画卖得越来越贵,但你只要把他骗上桌,几句好话一捧,他马上就将画白送了你。我特别心疼的是他早年在秦淮区文化馆画的一幅夫子庙全图,时间应该是刚解放不久,以大成殿为轴心,将人民游乐场、东市西市,包括广场上卖艺耍把式的,画得栩栩如生。“文革”后,夫子庙已拆成一片白地,大成殿只剩上一个光秃秃的砖台,为重建夫子庙,没有一幅过去完整的蓝图,就很不好办。文化部门听说老丈手上有这个宝贝,特地上门来找他商谈。说实话,当时我看见那幅发黄的大画,也很震惊,知道老爷子一定是下了大功夫了。老爷子在饭桌上把画捐了,一文没取。虽然他回来酒醒后,后悔得要命,但这幅画再也回不来了,只收到一纸捐赠证明。

  老丈是九十三岁高龄走的。在此之前,身体一直很好。去医院的前一天,他还和一帮画友,去浙江千岛湖写生一大圈,回来还得意地告诉我们,吃得怎么好怎么好!没想到第二天就吃不下去了……住了半月医院,请了许多专家,束手无策。没想到一辈子爱吃的老丈,最后得了一个不能吃的病。临终前,我们征求老人家的意见,用轮椅推他回家,烧了几个他最爱吃的菜,想让他再好好吃一顿。可惜他吃不下了,拿支笔,在纸上画啊画,画了一半,就实在没劲画了。他无力地打手势说,我画不动了,留下的画,你们不要扔了!

  我和老妻含着泪,说,不会的,你留下的画都是宝贝,我们不会扔了……

  (本文作者系南京资深媒体人、《听我韶韶》节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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