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青年作家蒋方舟的新书《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出版。书中收录的不是她最擅长的杂文,而是四篇“推想小说”,讲这个世界未曾发生的历史,平行时空里的未来。在关于时间重置、恒星撞击等幻想元素下,蒋方舟在文字中寄托了自己对爱情、孤独、时间和记忆等永恒主题的理解,她希望提供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犹如从遥远的星球上观望地球,那种近乎无限的距离让我们认为庞大得摸不着形状的现实显得异常清晰。她甚至与建筑师朋友合作,将新书中的三篇小说变成了看得见的建筑空间,让文学与建筑交错互文,整本书散发出异质的光芒。
这一次,蒋方舟想用文学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姜斯佳 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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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以下简称《散步》),光书名就有19个字,蒋方舟说这是她目前在中文出版物里面看到最长的名字,但其中并没有太多恶作剧和反讽的意味,而是包含着一种“理工科的浪漫”。
书名来自《费曼物理学讲义》中的一个小故事:上世纪20年代一个叫爱丁顿的科学家,实验发现星星发光是因为核的聚变反应。那晚他和女朋友散步时,女朋友说:“你看这些星星闪烁,多么美丽!”爱丁顿说:“你现在正在和世界上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但他的女朋友并不理解他的意思,也没有对这次散步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费曼在故事末尾评价道:“孤独是可悲的,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个样子。”
蒋方舟后来发现自己久久难以忘记这个故事,故事里所有角色面对孤独的那份坦然触动了她,让同样处在孤独中的她觉得释然。虽然孤独是人生必然面对的常态,但星星依然不计回报地闪耀,不被理解的爱丁顿没有放弃讲述,也没有放弃对外部联结、对陪伴和爱的渴望。
新书创作和取名的初衷,也是蒋方舟希望读者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像得到一次在星空下散步的邀约。
在出版新书后的自述中,蒋方舟说,之所以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星空和宇宙,源于2020年初自己产生的强烈不安和断裂感:“我们和过去的生活经验断裂了,和那个熟悉的世界断裂了,经验从此变得无用,现实开始嘲笑想象力。”这种强烈的不安让她一度感到很难创作,在困境中,她发现了一种新的书写现实的方式——利用距离。她在小说中,试图从一颗遥远的星球观望地球,那种近乎无限的距离让庞大的现实显得渺小:“当我把时间拉至没有尽头,把当下编织进历史、神话、未来中,模糊的现实脉络忽然变得清晰了。”
在新书的四个中短篇中,名为“南十字星”的星球贯穿始终,它在星际之间漫游,收藏宇宙间的各种奇观,以一种陌生的方式重新讲述它们,就像是身为作家的蒋方舟自己。南十字星的外观被设定为光滑的镜面,映照出观看者的样子,“我希望这本小说像是2020年的一个镜像,我们在其中能看到熟悉而陌生的自己,熟悉而陌生的世界。”蒋方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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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蒋方舟一直在思索文字和其他领域合作的更多可能性,她总觉得有比“改编成影视作品”更刺激、更意想不到的跨界方式。在《散步》中,她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和建筑师朋友一起,将其中的三篇小说变成建筑。
蒋方舟是一个建筑爱好者,在大学时期会主动选修建筑系课程,做暑期实践的时候也是去参加建筑系的实践。而真正萌发“让小说变成建筑”的想法,则是在她去过土耳其的纯真博物馆之后。纯真博物馆来自于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同名小说,小说里痴情、忧伤的男主人公凯末尔收集着心上人摸过的所有物品,那些顶针、笔、发卡、香水瓶、手帕、胸针……甚至是4213个烟头,他用十五年的时间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纯真博物馆”。帕慕克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也将这栋小说里的博物馆化为了现实,还原了小说里人物们居住的场景、男主人公收集的物件,包括那上千个烟头。这座博物馆让蒋方舟受到了震撼,“我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开,仿佛徘徊在一个虚实交缠的梦里。因为你就是生活在小说当中,你步入了一个小说情节变成的建筑当中,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也能够有一个非常具象的,能够让读者去步入、去体会的这么一个空间。 ”
小说《在海边放了一颗蛋》一开始就是为了参加一个面向公众的城市地标设计征稿而创作的,蒋方舟和建筑师朋友覃斯之希望这个提案既是一个建筑设计方案,同时也是
一个关于城市的寓言。他们共同设计了一颗透明的蛋形建筑,让蛋里外的人互相观看,就像不同文明之间的看与被看,这个蛋本身则代表着整个人类文明的探索和求知,与小说中创造的那个“好奇心友好型”宇宙互相呼应。《在威尼斯重建时间》探讨的是时间,这篇小说被建筑师王子耕搭建成了一个威尼斯教堂里的蒙太奇空间;《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写精神跳脱出时代的“观星者”,这篇小说对应一个以宇宙星空为主题的文化空间,供孤独的观星者们在此集会。
在跨界合作后,蒋方舟写下了自己关于小说与建筑关系的思考:“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建筑是空间的魔法。在小说里作家获得了掌控时间快慢与长短的特权;建筑则是将情感经验雕刻成具象的砖墙。建筑赋形文学,文学使建筑不朽。难怪帕慕克说:‘真正的博物馆是时间变成空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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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定义新作的文体类型时,蒋方舟用到了“推想小说”一词。与科幻小说不同,推想小说没有太多科技的元素,也不是以现在为起点,顺着时间线向几百年后展望,而是创造了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假设一个不同的过去,以此为基础进行一种基于社会、历史、技术、人性的想象和推演,推想与现实是一种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的关系。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的《使女的故事》应该是目前普及度最广的推想小说,它假想20世纪末的美国在一起政变之后,成了由男性统治的极权主义国家即基列共和国,许多女性在这个国度中沦为了生育机器,被权力操纵。这类小说会给读者一种之前没有过的共情能力,让人们代入到平行世界中人的视角当中,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读者在阅读时不由得会想:如果到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与小说集同名的中短篇《散步》中,蒋方舟便设想如果瘟疫在全球继续蔓延,第三次世界大战以一种小规模但是持续的战争形式爆发,各个国家相互隔离,不再相互来往,全球化进程也暂时停止。当我们不再是一个开放、广阔、友善的世界,而变成一个隔阂、警惕、不来往的世界,那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整本小说集也是蒋方舟对一个从秩序到混乱、也许会从混乱再回到秩序的动荡世界的解读,也是对大众的警醒。
2020年现实世界的变化太大,人们看到各种新闻都有种不真切的隔阂感,同时也感到对世界的想象力无法追赶现实本身,蒋方舟由此在新书后记中写道:“这时候,我反而觉得往日看起来最无用的文学变得有用了。曾经对于我来说晦涩难懂的博尔赫斯的小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他对政治、生命、记忆、时间的思考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就好像历史的发展在伟大的小说家眼中不过是个环形跑道,我们跑了一大圈,终于看到他们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当现实变得像小说,小说就成了我们理解现实的方式。”
对于自己这次写作的尝试,蒋方舟坦言,推想小说这种写作方式让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去创作,她说:“在创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世界的王。每一次炮火都是我开启的,每一场战争都是我结束的,每一个国家的界限、每一个领土的存在都是我创造的。”
对话
所有的尝试
其实都是在表达
读品:你说过这么一句话“当现实变得像小说,小说就成了理解现实的方式”,请具体谈谈你理解的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在你看来,什么是“文学真实”?
蒋方舟:我会觉得现在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其实在文学的历史当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在更新的媒介,比如说像电视、视频、影视这一类的媒介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文学可能是最接近现实的传播方式和艺术载体。随着更多的新技术和新媒体的普及,你会觉得好像文学的力量相对来说变弱了,现在我们如果想看“像现实的现实”的话,我们就可以去看影视,如果我们嫌影视还不够跟现实逼真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短视频,我们可以看到在城市或者农村的普通人非常原生态的生活。
所以你会看到文学已经不是最接近现实的载体了,但是我觉得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它虽然不能那么具象地去反映现实,但是它能接近现实最核心的那部分,它能揭示一种类似于像时代精神的东西,而这个东西也许在10年、20年之后,你会发现原来一部小说,它已经告诉我们,我们社会的本质是什么,我们的社会将要往哪里去。我觉得这个是文学和现实更深层的一种联系吧。
读品:最近在读什么书?
蒋方舟:我今天在看的是伍尔芙的读书笔记,因为我前段时间才看了那个特别经典的电影《时时刻刻》,我看过伍尔芙的很多作品,但其实我对于她的生平,包括她的这种女性主义的东西,没有特别系统地去看过。最近开始看她的读书笔记,然后发现她的读书笔记写得非常非常的好,我最欣赏的其实也是她对于别的作者或者她对于阅读的一种态度,她希望所有人都做谦卑的读者,不要在阅读当中对作者发号施令,而是去做他/她的合伙人、朋友和同伴。我觉得她是一个特别谦卑的读者,她说她觉得人生当中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毫无自我地沉浸在阅读当中,我在看她的读书笔记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包括她这本读书笔记《存在的瞬间》里面,写了很多关于女性和写作之间的关系,其中有很多对我们当下非常有借鉴意义的洞见。
读品:在探索各种领域、尝试各种角色之后,你觉得最喜欢的是哪个领域?
蒋方舟:其实我也没有探索特别多的领域,比如说像做电视节目或者是做什么节目,其实也是作为一个阅读者和写作者,然后把你在书里面看到的、吸收过的知识分享给大家;作为一个写作者,其实就是把你所看到的事物、你所经历的一些感触分享给大家。在我看来,其实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特别本质的区别,或者没有那么多所谓的斜杠青年可以斜杠的部分,其实都是在表达,只是说有的时候是在电视上当面表达,有的时候通过写作、通过音频表达,只是多了不同的表达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