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告别中学校园,主动要求到农村劳动;十年知青经历,二十八岁以初中学历考取“文革”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师从当代著名词学大师唐圭璋;六十岁退休走出象牙塔,成为全中国诗词爱好者的偶像……在旁人看来,钟振振的经历颇为传奇。
进入诗词学研究领域,对他而言是一次不期而遇,缘路而行却看到一片延续了两千多年的文化风景。他深信,这风景属于过去,更属于现在和将来。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 文 赵杰 摄
1
1978年,钟振振以优秀成绩考上南京师范学院(今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师从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教授。
钟振振入校时,导师唐圭璋已是78岁高龄,到他10年后博士毕业,导师已经88岁,在当时,属于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一批学者。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教给钟振振的是“渔”。
“唐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碰到问题就要问。那时候,他的同辈学者很少了,所以遇到问题,他也问晚辈学者,甚至于像我们是他的学生,他也问。”
有一次,唐圭璋先生读到民国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书中序言由瞿兑之所作,说作者遇独柳之祸。黄濬在1937年因通日寇被处决,独柳之祸在这里是委婉地用了一个典故,但这个典故究竟所来何处,几乎所有工具书上面都查不到。唐圭璋就问了很多人,也问到了钟振振。
这个问题,直到唐圭璋先生去世三年后,钟振振才找到答案。“我读两唐书,发现了这个典故,出自中唐宰相王涯传记。中唐的甘露之变中,宰相王涯在‘独柳’被处决,独柳是唐代长安的一个刑场,因为有一棵大柳树,所以得名独柳。”
唐圭璋先生的这种好问精神,钟振振觉得,正是《论语》里讲的:子入太庙,每事问。孔子遇到不懂的事就问,问比自己年轻的人,问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不耻下问。
“唐先生为什么能够成为大学问家,我想和他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有关。大师就像大海一样,胸怀非常宽广,海纳百川。唐先生经常用韩愈的话教育我们: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我现在也用这两句话来告诫自己,这是非常好的学风和师德,唐先生身体力行,我们也从他那儿学到了怎么做人、做学问。”
2
说起宋词大家,首推苏轼,他是存世作品最多的北宋词人。贺铸是仅次于苏轼词作数量第二多的北宋词人,在钟振振读研究生期间,贺铸进入了他的视野。
“贺铸的作品集发现得比较晚,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面,大家只是从一些选本里读到他的少量作品。民国时期,胡适先生曾经编了一本词选,里面没有贺铸的作品,著名的词学家龙榆生,就写了一篇文章质问胡适先生,认为选词不选贺铸,是一大失误。”
读研究生期间,钟振振遵照导师的教导,扎扎实实地从文献考据做起,把贺铸的词整个校注了一遍。整个一套流程做完了,他觉得就好比解剖了一只麻雀。“以后你可能还会遇到孔雀或者其他鸟类,就会有一个规律性的了解。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进行词的理论研究和宏观研究,就比较实在了。”
四十年后,钟振振仍旧钦佩唐圭璋先生的眼力,“贺铸的词集出得晚,后世对他的认识和研究就不充分,所以唐先生才要我来研究他。他的词有豪放豪迈的一面,也有缠绵的一面。比如说《六州歌头》,是很豪放的。婉约词也是相当精彩的,像‘凌波不过横塘路’这样的,还有悼念亡妻的《鹧鸪天》,‘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写得一往情深。写征人思妇、闺怨的,写得也很好。”
1989年,钟振振的《东山词》校注本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得到学术界高度评价。
3
这几年,古典诗词越来越受到大众读者的喜爱,但被误读的情况也大量存在。钟振振希望用专业的学识和方法为大家解开疑惑。
这样的工作,他其实一直在做。
“杜牧的《泊秦淮》,是千古名篇,其中‘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里的‘商女’,历来被解释成歌女,但商女为什么是歌女呢?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看了一两年书,最后得出的比较准确的定义是,商女其实就是商妇,商人的妻子或者妾。宋代有一首诗《琵琶亭》,咏白居易,有 ‘明月满船无处问,不闻商女琵琶声’,这其实很清楚了。”
让钟振振颇感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很多工具书里还没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认真纠正前人对诗词文本的误读。
绮梦是这些年出现频率比较高的一个词汇,但钟振振却无奈地看到这个词屡次被误用。“绮梦,网络上解释为美梦、好梦。但其实在宋词当中,绮梦明确指向男女两性关系。”
钟振振几乎每天都抽出一些时间在微信公众号“小楼听雨诗刊”上为人答疑解惑。“昨天还帮人解决了一个问题。有人读到赠纻这个词,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连夜查。得益于现代的科技手段,从晚上7点钟,到夜里1点40分,得出了比较精确的结论,赶紧给人家答复。出自《左传》里,吴公子季札出使郑国,赠送缟带给郑国宰相子产,吴国人以缟为贵。子产就献纻衣,苎麻制成的衣服,郑国人以纻为贵。后来,清人把这个故事凝练成一个成语‘投缟赠纻’,跟‘投桃报李’意思差不多。 ”
对话
填词作诗,今人完全可以PK唐宋
读品:中国古代的诗人词人,您最推崇的是哪位?
钟振振:从古到今第一流的大家、名家我都喜欢。问我最喜欢谁,这个真没有办法回答。我可能更喜欢的是作品,因为有的好作家,他的代表作、杰作我当然喜欢,但是再好的作家也有一般般的作品,有可能还不如一些非名家的作品。说到好作品,就更多了。我们拿吃货来打比方,什么叫吃货?就是什么样的美食都喜欢,都愿意去品尝。我想,如果你在阅读或审美方面很挑的话,是会缺乏营养的。
读品:微信公众号“小楼听雨诗刊”每天都在更新您的推文,且通常都是在凌晨更新,能想得出背后的工作量很大很辛苦,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钟振振:也没有别的窍门,主要就是坐冷板凳,多读。读多了,常见的问题,基本上随口就能回答。一些冷僻的、不常见的、回答不了的,我也基本上知道到哪个方向去找。很多人佩服我,精神很可贵。我跟他们讲,这个其实是双向的,你看着好像我在为大家免费服务答疑,毫无保留地把我的知识告诉别人。其实很多问题,别人问了,我自己马上回答不出来,对我也是一个鞭策。说明我也不懂,需要进步,需要弄明白,就像当年唐先生那样。教学相长,帮人家解决问题,其实也是促进自己学习的过程。也是应了我们现在经常讲的一句话: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读品:现在很多人喜欢古诗词,但创作旧体诗词的人却不多。是什么限制了大家的创作热情?
钟振振:其实现在爱好诗词的人太多了。全国写古典诗词的人,有300万。我做了一个计算,平均每个人一年只写十首,这是一个很保守的数字了,那么一年就有3000万首诗,每天有八万首诗。《全唐诗》才五万首,《全宋词》两万多首。所以,中国每天就有一部《全唐诗》加一部《全宋词》这样规模的作品产生。当然,大部分是一般般的作品,但其中真有好作品。我读到的好作品,就足够你编一本《当代诗词三百首》。其实,唐诗宋词,也并不是首首都好,真正的精华和庞大的总量比起来,也是少量的。现在一讲到写诗词,就会有人问:你还能写过唐诗?你还能写过宋词?这种厚古薄今的思维是错的,是没有道理的。鲁迅先生讲,好诗到了唐人都已做完,但他自己也写诗啊。他的很多诗,写得比唐人好。“于无声处听惊雷”,多好!“我以我血荐轩辕”,多好!“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这都很经典。
读品:在您看来,想学会创作古典诗词,起步需要做的是什么?
钟振振:需要的话,买一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小册子,认真读一读,并不困难。其实讲格律、平仄只是古典诗词的一部分。历来诗歌当中就分两大类,一类叫古体,一类叫近体。所谓古体,不讲平仄,也不一定非要对仗。只要合辙押韵就可以。也可以是齐言,比如通篇每句都是五个字、七个字、四个字,也可以是杂言,比如长长短短的,不完全一致,是很自由的。如果你觉得近体诗难以入门,你写古体诗也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都是古体诗啊,很困难吗?不困难啊。国图官网登载了《诗词格律与创作十二讲》,有五讲是我讲的,其中七言绝句的选题篇,介绍了当代人的不同类型的好诗,都可以看一看,会发现写诗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
读品:在白话占据文学主流的今天,创作古典诗词意义何在?
钟振振:古代有许多优秀的作品,其实和今天的语言相差是不大的。白话里面包含着大量的文言的精华。我们现在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从《诗经》来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中国的白话从来就没有隔断过跟古代语言的血脉关系。文言当中的很多条鱼儿,还活在白话的湖水里。我们今天写文章、讲话用的成语,有很多是古汉语。并不是说今天是白话文的时代,文言就离我们很远。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和强劲,诗词这样的语言和文体,会永远流传。
举凡中国当代作者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无论其所用语言为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无论其所用文体为新文学文体还是旧文学文体,只要它具有典型意义,都应该写入当代文学史。就我极其有限的阅读而言,当代诗词创作无论是题材内容的广泛程度,还是思想感情的丰富程度,都全面超越了古代;而在艺术表达方面,也有许多新变,非古代诗词所可以牢笼。其社会影响力,新诗或亦有所不及。今天的当务之急,已经不仅是坐而论道,争辩“当代诗词应不应该入史,能不能够入史”的问题;而是起而行,按下电源开关,实际启动“当代诗词入史”的操作程序。
读品:您为推广古典诗词做了不少工作。
钟振振:我还向“诗词大会”建议,可以做诗词创作大会,由背诵到创作,节目会更受欢迎。以前,我们听人家唱歌,很羡慕,后来就有卡拉OK,不管唱得怎样,自娱自乐,很高兴。现在有300万人写古典诗词,大部分是自娱自乐,但不排除有少部分人,他的创作是可以传世的,可以和古人PK的。我给中华书局的《诗词中国》杂志编辑一个专栏,给专栏起的名字,就叫“PK唐宋”。
钟振振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