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池是学校的景点之一，传说以前，在成为学校之前，这里是吃斋许愿的人用来放生鱼鳖水禽的，所以叫了这个名字。

  天已经晚了，不忍池边四下无人，只有一个人坐在不忍池边假山石上。正是五月迷人的天气，夜风中柳枝轻摆，灯光淡淡照着，在他身上变幻出许多凌乱的花纹。如果我们是他头顶上的那盏灯，我们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俊美的少年。

  这个少年叫归平沙。之所以他也有名字，是因为他在这个故事里是个重要的角色。如果他不出现，我们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很乏味，就成了放在十年二十年前也可能发生的结局。幸亏有归平沙。

  归平沙是三年级的学生，学的是法语，他的选修课选了江秋水的课，所以也算江秋水的学生。因为一个个人的原因，江秋水对他，比任何一个老师都重要。

  最近的绯闻影响了这个年轻人，使他心情压抑。但是他知道那不是真的。太无聊了。这个22岁的年轻人非常有把握，江秋水怎么会和李国亮有什么瓜葛？整个雨过天青大学，就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会看出来。他心情压抑只是因为江老师会离开学校。

  归平沙第一次看到江秋水，是他刚进学校的第一年。一天傍晚，他从图书馆出来，信步走到不忍池。林中枝叶茂密，笼住了一个清幽世界，偶尔一声鸟啼，更衬出寂静。归平沙拨开一枝树枝，池水在他眼前碧清地展开，同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穿了一件丁香紫的衬衫，肩上随便系着一件毛衣，浅灰的，大概是觉得热，刚刚脱下来。她的头发盘着，露出整张清秀的脸和纤细的脖颈。

  归平沙的第一个反应是往后一缩，不让她看见自己。那个女人没有看见归平沙，因为她正在专心地做一件事：喂鱼。她把手里的面包撕成碎屑，轻轻地撒向水面，水面顿时一阵细微的骚乱，是鱼们纷纷过来抢食。女人微笑起来，那笑容好像是对淘气的孩子那样，责备中带着纵容。当她把最后的鱼食撒光，她站起来，紧了一下肩上的毛衣，对着水面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然后飘走了。真的是飘，因为那种步子，既轻盈、迅速，又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从容，只有天上的云有这种移动方式。归平沙像被施了定身术，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自从看到这个女人，归平沙觉得女同学们都不会走路。她们有的是跌跌撞撞，有的是蹦蹦跳跳，有的是摇摇摆摆，每个都让他看不下去，都让他格外怀念那个像云一样飘走的女人。

  但是他不知道她是谁。甚至不知道她是本校的，还是偶然来这里玩的。他经常到不忍池边，但是一直没有再遇到她，于是渐渐绝望了。

  后来他选了系里有名的江老师的西班牙语课，第一堂课，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竟看见那朵云轻盈地飘上讲台。像一瓢热水浇到了雪上，嘶啦一下子，身边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讲台，和讲台上白云出岫般的江秋水。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发现不是在梦中。狂喜像潮水一样涨上来，使他眼睛湿润了。

  后来上她的课，倒是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江秋水的课讲得实在是好啊，大家少有的安静和专心。江秋水不但西班牙语好，而且英语、法语都很出色，有时候他故意用法语提问，江秋水从不批评他，但是她只是笑笑，还是用西班牙语回答。

  她穿着简洁，举止优雅，有着难以名状的贵族气，同学们都很喜欢这个女教授，甚至暗暗有点崇拜，有几个女同学徒劳地想模仿她的穿着，遭到嘲笑后灰心地放弃。

  课间的时候，归平沙偶尔会想：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心里掠过一点惆怅。很单纯很诗意的惆怅。后来知道她是单身，他的心就乱了。再听她的课，就专心不下去，第二学期她开另一门课，他就不再选了。实在受不了那个折磨。为什么？她完全是按照他的梦想来塑造的女人，不，其实他对女人的梦想还是模糊的，是江秋水使它清晰起来。为什么她要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她在早该结婚的年龄还是一个人？为什么自己是她从讲台上俯视的学生中的一个，而且比她整整小了16岁？如果自己能够大上20岁，不，大上10岁就行了，该有多好啊。自己就会有工作，有房子，也许还有车，就可以追求江秋水。他相信他能让江秋水接受他，因为他的热情可以熔化一切障碍。哪怕被拒绝，也是最神圣的拒绝啊。能被这样的女人拒绝，比被平庸的女人接受更荣耀百倍千倍！

  归平沙是个出众的男孩子。有着挺拔的身材和茂密的头发，充满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有的清新和生气，骨骼已经是一个男人的规模了，但是毕竟刚刚长成这样，整个身体好像因为急速的发育，喘息未定的。他最吸引人的，是泉水般洁净的气色和眸子，是那种好人家出身、没有经过任何侮辱作践挣扎煎熬的人才有的，让人照得见自己的混浊或者疲惫。

  江秋水认识这个男孩子，她对他漂亮的法语印象深刻。她知道这是一个心地明亮的男孩子，她甚至隐隐约约感到了他对她的强烈好感，她没有大惊小怪，当教师这么多年，她经过见过许多青春年少的情愫。她学过心理学，当然知道，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容易陷入一种单恋的，这种单恋界乎唯美和可笑之间，是心灵世界最隐秘的事件，和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关联，因此不需要怎么解决，只要耐心等待它烟消云散。

  当然她不讨厌他，一点都不。她能明白这个男孩子，她甚至知道可以在哪里遇到他。

  现在他们就在不忍池边遇见了。

  事实上，每天晚上下了夜自修，归平沙都会到这里坐一会儿，静静地看看水，清理一下一天的思绪，对着一个水里的鱼和睡莲，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说出来，然后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才回去睡觉。

  江秋水知道，她没有看见，也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就是知道。这一点，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所谓的遇见其实是约见，她只要选择了这个时间出现在水边，就等于赴了一个无声的约。这是第一次赴约，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就像那个大眼妹Sarah Brightman 唱的那首好听的歌，Time to say good-bye，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她要走了，她觉得，虽然不是必须这样，但是和他告别一下更好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对归平沙，她有点放心不下。这个年龄的心炽热而脆弱，意外的刺激可能导致心灵事件，甚至演变为行为事件，影响人的一辈子。

  归平沙看到江秋水，像看到一颗星星掉到了面前那么吃惊，但是他的教养还是让他马上站了起来。“老师。”

  江秋水没有回答，走到他的旁边，坐到了另一块石头上，就是她喂鱼时坐的那块石头。归平沙愣了一下，也重新坐下了。一时间，好像谁都不需要声音，也就都不说话，默默看着水面，睡莲合上了它们娇小的花瓣，真的睡了。

  归平沙想，那些鱼呢？那些江秋水喂过的鱼，如果知道江秋水要走了，会不会难过呢？

  还是江秋水先开口，她以一个老师最平淡的口气说：“归平沙，你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吧？”

  “对。”

  “有什么打算？工作还是读研究生？”

  节选自《绯闻》，该小说收录于潘向黎中短篇小说精选集《白水青菜》

  内容简介

  《白水青菜》是潘向黎小说精选集，其中创作的时间横跨二十余年，收录作家最具代表性的十四篇小说，包括荣获鲁迅文学奖的《白水青菜》、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的《我爱小丸子》《奇迹乘着雪橇来》《永远的谢秋娘》等，对当代都市女性的婚恋故事娓娓道来，以丰沛的细节描绘都市生活的繁华与苍凉、热闹与寂寞，体现新知识女性日益觉醒的自我意识，以及随之而来的憧憬与隐痛、蜕变与升华。

  作者简介

  潘向黎

  潘向黎，小说家，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八种，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万念》《如一》《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近二十种。作品被翻译为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出版英文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

  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等文学奖项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