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毕飞宇的描摹中,李晓愚是一台电脑,后脑勺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线路,“这个天之骄子始终保持着她旺盛的、不可理喻的学习渴望”。由南京外国语学校保送到复旦大学新闻系,后赴剑桥大学攻读发展经济学硕士学位,博士阶段在中国美院投身中西美术史研究,现今在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书。若再加上柴米油盐酱醋茶,她似乎所向披靡。
2020年,李晓愚新作《中华文化故事》丛书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分汉字、词语、诗词、绘画、书法、风物六册,呈现出中国传统文化流光溢彩的风貌。个性化的笔调中,融合着她学术生涯多领域的研究,以及她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种种联结。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王凡 姜斯佳/文 牛华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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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愚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
在她看来,旅行有两种。一种是跨越空间的旅行,到其他国家、其他城市去游览;另一种是跨越时间的旅行,到历史、到过往、到可能通过任何交通工具都去不了、只有通过书本才能去的地方。后一种旅行,恰恰就是她对传统文化的探索旅程。
李晓愚最初的心愿,是想知道古代先辈们的生活、思想和情感,像其他热爱旅行的人一样,在旅途中,她也喜欢写下游记和攻略,和书本中的知识进行对话,再把那些打动她和触动她的思考与更多人分享。
《中华文化故事》丛书便是她以“时间旅行者”身份写下的游记与攻略。在书中,她介绍汉字的创制演变与造字方法,探寻词语的来龙去脉,品读古典诗词的意境之美,趣谈古画背后的逸闻典故,追溯书法的渊源历史,精选承载丰富文化内涵的传统物件、风俗习惯。不同于其他文化读物,李晓愚会从现实中的经历或现象,引出传统中的一段故事,从而以灵活生动的方式介绍传统文化,展现其对当下生活的影响。
诗词一册中,李晓愚写到了自己人生中一段重度失眠的经历。当她夜里三点钟在床上痛哭,想到为什么所有人会做的事情她居然不会做的时候,她开始尝试着去向古人求医问药。她翻阅着古人关于失眠的诗词,看古人如何“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她发现,古人基本上不会为很琐碎的事失眠,有人睡不着是因为国家的命运,比如岳飞,有人因为贫困,比如陶渊明。但他们并不会为睡不着而焦躁,赏月、弹琴、漫步,安定而坦然。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这些诗词给了李晓愚心灵上的慰藉,她因此被“治愈”。
“与此同时,传统文化也提供给人关于审美的知识框架,推动人们去发现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美。”李晓愚说。
那一刻,采访在晚秋的阳光下进行着。她指着南大校园内,“比如这个季节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到了晚上你会发现韩偓有一首诗特别契合,里面有一句叫做‘已凉天气未寒时’,‘已凉’,‘未寒’,只有诗词告诉你之后,你才能体会到日常生活中这种精微的感受,扩充生命中那些丰富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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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文化的研究中看重“传统文化之用”,这与李晓愚对文化的态度有关。
“文化不应该是一个社会最上层的,像蛋糕的奶油那一层,看上去很好看,很闪亮的一个东西,我觉得文化它必须要下沉,要往下不断地去渗透。 ”在她看来,现在人们谈论文化时,往往会过多地强调文人墨客,比如认为某个时代的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才跟文化相关,但其实去考量一个社会真正的文化,是看它怎么去渗透进百姓的日常生活。正如同《儒林外史》中描写的去雨花台看落照的挑粪工,“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
“传统文化如果只成为日常生活的那种精致的点缀,我们要它干吗呢?我们可以点缀的东西太多了。 ”李晓愚说。
正因为李晓愚相信传统文化以鲜活的生命力活在当下,她才会尽己所能地去传播和传承。
作为一个传播学领域的研究者,当把“传播”和“传承”两个词并立时,李晓愚忍不住慨叹:“传承要难得多。”
“法国媒介学家雷吉斯·德布雷认为,我们正处于一个‘传播社会’中,我们征服空间的能力变得空前强大,不论是以物理位移的方式,还是以信息位移的方式。然而,我们在掌握时间上却越来越弱——再热门的新闻,再轰动的事件,上头条可能三天,甚至三小时就没有了热度,然后永远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李晓愚说,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有不安的感觉,而避免不安,需要的是稳定、长久、永恒的东西,我们因此而求助文化,“在‘传播’变得越来越容易的时代,我们需要去思考什么东西值得更长久地流传下去,以及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让它‘传承’下去。”
《中华文化故事》的出版,是李晓愚以著书的方式进行传统文化的传播,但她觉得传播不是目的。“这套书最后被人知道与否都不重要,有人去读过它,它影响到了一些人,触发了一些思考,最终文化其实靠我们每个人(去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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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李晓愚的履历不难发现,她“开挂”的人生,从少年时就开启。17岁时她曾作为中国青少年的唯一代表只身飞赴巴西参加世界青少年发展论坛,回国后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以至于她和小伙伴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都会有人来排长队索要签名。
年少成名,带给李晓愚的是让她对浮名具有了免疫力。无数人在追着她父母问“天才少女”的家传秘籍,但李晓愚觉得恰恰是父母在教会她“先成人,再成才”的基础上给予了她宽松的成长环境,才让她遵循着自己的生命轨迹自由生长。
尽管李晓愚现在可以说出一个逻辑自洽的故事,当初如何从对新闻强烈的兴趣,转为对背后肌理的探索,再从更现实的经济学转为更艺术的方向,但她坦言,这是回顾自己求学经历的后见之明,其中有误打误撞和心血来潮。
在这个过程中,阅读对她起了指引作用。当她以最高荣誉从剑桥毕业回国,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时,她打开了书橱,发现自己爱读的历史和艺术的书居多,于是决定去学习艺术史。这个漫长的发现自己所热爱的过程,也是发现自己的过程。所以李晓愚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做好事,成好人。是我们的行动、我们的实践最终去塑造了我们。当你真诚地面对你选择的事情,这个事情本身做成做不成完全不重要,而是通过这个事情的过程,你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
当年母亲眼中那个“脚踩西瓜皮,手抓两把泥”的女儿,博士毕业后,决定不再像八爪鱼一样四面去拓展,而是成为扎根在传播学、艺术史等领域的学者,实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即工作和兴趣达成基本统一。“我是一个相信联结的人,我希望这个微小的我,通过联结的方式对这个社会能够做点什么。所以我尝试用各种各样的途径去介入社会,我把学术研究通过写书、通过教学、通过做节目去和更多人分享。作用可能很微小,但是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的这样一种互动的力量是巨大的,它可以推动一些改变。” 李晓愚说。
对话
“宁可附庸风雅
也不可让斯文扫地”
读品:你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按照你的道路成长吗?
李晓愚:我不希望,人一旦抱这种希望注定会失望。当然,我也很为他们骄傲。但我对孩子最大的希望,其实某种意义上是一个状态,我希望他们是舒展的,这个舒展其实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我也是希望自己尽量地去舒展。其实并不能永远都是这样,你肯定会有紧张,会有拘束,会有不安,会有羞涩。
但我觉得只要你真诚地去面对每一个情况,其实你就会舒展。因为我不需要装,我不需要显得我懂很多,我不需要显得我很能干,我不需要显得我很周到。我真诚的是这个样子,我首先真诚地愿意接受我自己,然后我也真诚地去跟这个世界、跟他人去发生联结。
读品:你目前从事的是艺术史与视觉传播的教学研究。图像对你来说,和文字有什么不一样的意义?
李晓愚:我们的教育更多的是叫我们去辨别文字,而不太会去读图像。这是我们教育当中欠缺的地方,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学校开《艺术传播与历史》的课,这个课很大一个背后的动机,就是我希望告诉学生们,视觉也是一种语言,就像是文字语言,有它的语法,有它的词汇,有它的规则,视觉语言也有。你学了之后,你看到同样的一张图片,同样的一个视频,你看到的可能就会比别人多一些,就会不一样。
所以本质上而言,文字和图像都是我表达自己的工具,我通过文字去跟伟大的作家、思想家有一种联结,我通过艺术的图像,也和很多的艺术家有一种心理上的联结,本质上它都扩充了自己的生命,让生命的肌理更加的丰富。
读品:作为一个传播学领域的研究者,你怎么看待当下的传统文化热、诗词热?
李晓愚:艺术欣赏有一句话叫做附庸风雅。我们每个人走进艺术都有一个附庸风雅的过程,开始你其实也不懂那个讲的是什么,你就是看美术馆,看画,听周围人讲,然后你慢慢参与议论,再读点书,然后再参与,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就不一样了。这是我导师说的:“我宁可附庸风雅,也不可让斯文扫地”。这个很重要。
可能在传统文化的传播方面,我们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我们要普及传统文化,但不是说用通俗甚至流俗的方式去介绍传统文化,或者是我之前说的,我们不能把传统文化仅仅视为生活当中那些精美的点缀。但是不管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传播面临着怎样的问题,我觉得它都是有意义和价值的。而且传统文化并不是传统的一切,但凡能流传到今天的传统文化,其实都是已经经过时间的淘洗,那些糟粕的、没有价值的早就已经在历史的长河当中被淘洗掉了,留下来的一定是能够跟我们的生活、跟我们的生命去发生非常深切的一种契合的东西。别说传统了,现当代文化,它也会在未来经历一个不断淘洗的过程。
李晓愚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后获英国外交部全额奖学金资助赴剑桥大学攻读发展经济学硕士学位,以最高荣誉毕业,回国后师从中国美术学院范景中教授研习中西美术史,获得美术学博士学位。独立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项目1项、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1项。2013年被江苏省委宣传部授予“首批江苏省青年文化人才”称号。著有《我在剑桥》《塑造趣味》《微讲堂》《中华文化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