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
有一年春日,友人索画爱莲居,挥就落款云:“草草成之于双侠草堂”,友人惊而询我:“爱莲居如何变成了双侠草堂?双侠为何人?”
我的一时游戏,竟被友人认真考究起来,只得一一表白清楚:其一,古人书斋、室名,可一,也可多名,因时、因地、因心情追求的变化而变化。别号也如斯,如石涛,清湘、大涤子、苦瓜、瞎尊者、小乘客……皆其别号。其二,我藏有双侠——而且是双女侠的作品,殊不容易。
后来想想又改成了“双侠小阁”,因为我的“爱莲居”是不变的,“双侠”仅居中阁楼而已!
双侠一为马守真,轻财任侠重义,可谓义侠;另一为薛素素,擅十艺:诗、书、画、琴、弈、箫、刺绣、驰马、走索、射箭,文武兼一身,可谓艺侠。
马守真
马守真(1548—1604)字玄儿,又字月娇,以善画兰,故以湘兰之名独著。其母育四女,守真排行老幺,故称“四娘”。金陵(今南京)名妓,居所在秦淮胜处,为“秦淮八艳”之首。
关于她的画,姜绍书《无声史诗》说:“兰仿赵子固(孟坚),竹法管夫人(道升),俱能袭其余韵。其画不仅为风雅者所珍,且名闻海外,暹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汪中赞曰:“丛兰修竹,文弱不胜,秀气灵襟,纷披楮墨之外,未尝不爱其才。”又说:“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又不可期。”
诗词、书法亦是她的所擅。《历代妇女著作考》说她“书若游丝弱柳,婀娜媚人;词如花影点衣,烟霏著树,非无非有。”
当时文人中,最了解她、赞赏她,也与之情谊最深的是王稺登(1535—1612,字伯榖、百榖,江阴人,移居苏州,十岁为诗,长而俊发,名满吴门)。他在马守真二十多岁时就相识了,交谊长达三十多个春秋,直至守真去世。他在为马守真《湘兰子集》所作的序中,倾情赞美她:“有美一人,风流绝代。问姓则千金燕市之骏,托名则九畹湘江之草。轻钱刀若土壤,居然翠秀之朱家;重然诺如丘山,不忝红妆之季布。”又说:“六代精英,钟其惠性;三山灵秀,疑为丽情。而其搦琉璃之管,字字风云;擘玉叶之笺,言言月露。蝇头些怨,而览者心结;鱼腹缄情,而闻者神飞。寄幽悰五字,音似曙莺之啭谷;抒孤抱于四韵,情类春蚕之吐丝。”其中所言朱家、季布是秦末汉初的豪侠之士,助人危因,不惜钱财,守信重义。
马守真对王稺登更是一往情深,她有一首《怆别》诗,正是送别王稺登,诗曰:“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她曾有意委身王稺登为妾,虽未能如愿,却情深依旧。她在记写稺登赠砚之《研铭》中说:“百榖之品,天生妙质,伊以惠我,长居兰室。”这砚应是他们的信物。
万历三十二年(1604)王稺登七十初度之际,“湘兰买楼船,载婵娟数十,到飞絮园置酒称觞,吴中(苏州)啧啧夸盛事。时湘兰已五十七岁,容华少减,风韵如故。”(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华宴歌舞,通宵达旦,寿庆连绵数月,马守真也劳累过度,归到南京便一病不起。病中,她燃灯礼佛,沐浴更衣,安然端坐而逝。王稺登闻讯悲恸不已,为她作传,并赋挽诗十二首,其一曰:“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透漏出他们之间连绵不绝的深情,真是一则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汪中感叹道:“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
笔者存马守真作品两件,其一为立幅兰竹石,疲破甚矣。另一幅为赤金扇面《秀兰新篁》,六年前得之于北京某拍卖行,据云来自海外。这是守真的亲笔佳作,图之主体为双钩兰,形态潇洒,笔致飘逸,花若启唇而歌,叶如长带飞舞,比之赵孟坚、文征明,亦不逊色。
兰之侧衬以秀石新篁。石仅数笔,形神俱出,新篁秀枝嫩叶,临风摇曳,极具管夫人遗韵。
右上端作者书“戊戌中秋月,为葵赤长兄写。湘兰马守真。”钤“湘兰”(白文)、“守真玄玄子”(朱文)二印。款为小行书,自然生动,一如其画也。戊戌为万历二十六年,公元一五九八年,守真五十一岁。
兰竹皆列“四君子”,作者于此专且精,实是其内心情感的寄托,是她的心迹。她的作品,在当时即为风雅文士追捧,名声甚著,影响也甚久远。清代南京女士马又兰,字云卿,擅长兰竹,欲步湘兰。这是守真百年后的追随者,可见她的画艺,在管夫人之后,成了女性的另一表率。晚清吴郁生题守真画云:“承平菊部多风韵,尚儿江南马四娘”,说:“京师梨园盛时,名优有演马姬画兰,当场画以赠客者。”她的擅兰竟入了戏剧,真是流芳千古了。
因之,伪作便大量出现了,其伪作甚至进入了清代宫廷,《石渠宝笈初编》就载有马守真的《画兰卷》赝本。当然,清宫还是藏有她的真迹的。无锡博物馆藏品《花卉卷》,即属清宫旧藏品,亦著录于《石渠宝笈》,还钤有“乾隆御览之宝”椭圆印。“摧辱之至”的风尘女子终有了堂皇入宫的日子。
薛素素
薛素素,生卒年不详,万历间吴门(苏州)名妓。行五,名薛五,以字行,小字闰娘,一字素卿。她擅十艺,尤擅驰马挟弹,能以两弹先后发,使后弹击前弹碎于空中,故以女侠自命。她文武双全,又“姿度妍雅,言动可爱”(《无声史诗》),但身世却坎坷之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她青年时“为李征娈所嬖。其画像传入蛮峒,酉阳彭宣慰深慕好之。吴人冯生,自诡能致素素,费金钱无算,久之语不雠,宣慰怒,羁蛮峒中十余年乃遗。”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稀有也。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归吴下富家,为房,老以死。
关于她的画,胡应麟说:“尤工兰竹,下笔迅扫,各具意态,虽名家好手,不能过也。”(《甲乙剩言》)可见其作画已有侠女之风。所谓“下笔迅扫”指其笔墨简略的兰竹,从其传世的这类作品看,比马守真疏简许多,且无双钩之笔,便于挥写。
兰竹之外,素素又擅画山水和白描仕女,然较为少见。她还能书,作《黄庭》小楷尤工。诗也是她的所长,著有《南游草》,王稺登为之序。她的《桂枝香》(示李生)云:“绿窗烟暝,苍阶月冷。向多隋欲诉衷肠,又恐怕旁人私听。低低唤郎,低低唤郎,与你潜行花径,把心期偷订。更叮咛,莫向人前语,空耽薄幸名。”这大约是她青少年时期的作品,这个天真活泼多情的少女正是她。
薛素素的作品,笔者仅存一件,亦是赤金扇面,纯用水墨。写洛神手持白莲花凌波而至,清风飘拂着裙裾,激荡着浪花,境界开阔,气韵生动。洛神回眸睇视,风神绰约。衣纹纯用线描,雅秀飘逸。起伏的波浪,以律动的笔墨钩划,颇具浩荡之风。
作小楷款:“薛氏素君写,”钤“素”“素”白文小印。小楷精严娟秀,有《黄庭》遗意。这样的笔墨、章法,置之同代人物画名家之中,当也毫无逊色,应是薛素素盛年技艺精熟时的妙品。
明代妓女,以南北两京最盛,中叶后更以南部为中心,名姬辈出,工诗善画,文采斐然者甚多。而在她们之中,真正能画且画得好,能与同代男性画家一试高低者,马、薛二人当之无愧!
那个时代,女子缠足之风正盛,马湘兰裹足稍长,时人竟戏以诗嘲之:“杏花屋角响春鸠,沉水香残懒下楼,拖得石榴裙到地,不教人见玉双钩。”至于薛素素,以小脚驰马射箭,其艰难可以想象。她们为女、为妓的身份,在饱受着身心多重压迫与束缚的同时,上演着精彩奇异的悲情故事。四百年后,我们能够看到她们留下的笔墨,想象她们当年的风采,实在是一件不易的幸事。
文章原载《东方艺林》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