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华

  父亲，是一名教师，可在我脑海里常常浮现的，却是一个挑着担的农夫形象。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从江苏省洛社师范学校毕业，扎根乡村小学，教书育人四十余载。那时的乡村教师，除了完成教学任务之外，家里还有许多农活要干，插秧、割麦、轧稻、种油菜等，当年经历过这些农活的，往往是现在那些最懂得珍惜生活的人。

  八十年代，无锡的乡镇企业方兴未艾，农村日新月异，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努力完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梦想：在村上盖两间新楼房。造房，对于当时一个没有额外收入的普通农民家庭来说，还是比较沉重的负担，但是大势所趋，盖新楼，成了村上所有家庭的幸福向往。那时候盖房，大多数人家都是自己去砖窑买了砖，请好泥瓦工、木匠、漆匠，前前后后要忙个好几年。

  我家兄弟俩，按当时的政策，允许造四开间的楼房。我家从窑上买了砖，分几批从水路用水泥船运到了村西头，再把砖从船上运到了地基附近，记得那时我上小学，读五年级时，就去邻镇的实小读书了。后来，下了新通知，说新房只能盖在村东头，村西和村东之间是没有一条可供车辆运行的路的，新地基离水路又有好一段距离。那时的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人力搬运，一来家里经济条件不宽裕，二来仗着自己年轻，说假期里反正闲着没事，就当锻炼身体。于是，寒来暑往，他用瘦削的肩膀，挑起了那副沉甸甸的担子，一砖砖，一担担，从村西到村东，也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个日夜，才把那些砖全部挑运过去的。也许，父亲只知道，他的担子里挑的，是他一定要实现的梦想。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四间平屋盖好了。父亲说，再过两年上面一层也盖上。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四开间的大楼房终于盖好了。我静静地伫立在新楼前，沐浴在温暖的春日阳光里，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依稀见到了父亲、母亲、哥哥的身影，还有父亲那些可敬可爱的同事，那些善良淳朴的亲朋，他们一个个都在忙碌，打夯、搬砖、砌墙、扛水泥……而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的，便是夕阳下，父亲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担子里是一摞摞的红砖，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孩子般率真的笑，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他梦想的那一方……

  父亲和我说过，他是“飞毛腿”，在学校教职工运动会上经常是跑步冠军。乐观、开朗、无私、率真，也许是父亲身上最可贵的品质，也是他一生最大的财富。

  父亲从一个普通的数学教师，到村小的校长、梅村实小教务副主任、总务主任；退休后，还担任学校退教协会的理事……角色变换，初心永恒。不管在哪个岗位，他都是勤勤恳恳，公正无私，赤诚待人，纯粹如玉。他是个教师，但他始终保持着朴实勤勉的农民本色；他是个成人，但他永葆纯粹天真的童心；他被评上“全国优秀教师”，但他平凡得像一粒尘埃，几十年如一日，似老黄牛一般在教育的田园里深耕不辍；他是个称职的父亲，他和母亲一起含辛茹苦，勤俭持家，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夕阳下，那个挑着担的农夫，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田。

  （作者系江苏省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写于2020年10月4日父亲八十寿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