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荆歌
明代张岱《陶庵梦忆》卷一有《吴中绝技》篇,他是这样写的:“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勳、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张岱提到的这些民间工艺家,自然都有一手绝活,技压同行,名扬一时。直至今日,陆子冈、鲍天成、朱碧山这些人的名字,在许多人的心中,还都是神一样的存在。今日苏州城里靠玉吃饭的人,多达数万之众,却好像还没有一个人敢自称超过陆子冈的。倒是将一项玉雕大奖,冠以陆子冈之名,可见其玉界地位,堪称祖师爷,仿佛茶中陆羽、酒之杜康,医之华佗、纺织之黄道婆了。
张岱所举,自然只是一孔所见,他也不是撰写工艺美术史的,《陶庵梦忆》只是文人笔记,道听途说,也是挂一漏万。自古以来,在民间,身怀绝技的,又有多少英雄豪杰!江千里的螺钿漆器、张成的剔犀、王叔远的核雕、时大彬的紫砂壶……星汉灿烂,数不胜数。
时光流逝,这些遥远的名字,在历史的夜空中闪烁隐约,依然能令我们仰望到他们不灭的宝光异彩。而继往开来不断涌现的风流人物,则令这浩瀚天空更加丰饶充沛,生机勃勃。传统手工艺的继承发展,在今天,也许呈现了最繁花似锦的局面。玉雕、石雕、砖雕、竹木牙角雕、瓷器、漆器、金银器、刺绣、制扇、紫砂、铜炉、锡艺、陶艺,各行各类,英才辈出,虽然其间不乏粗制滥造甚至欺世盗名者,但真正的高人,还是日出其里,洪波涌起。
在长沙望城铜官古镇初见刘坤庭先生,觉得他和我的苏州朋友潘风长相颇似。两者一样的清瘦儒雅,少言寡语,却平和脱俗。潘风是有名的篆刻家,还有制箫的绝活。而刘坤庭先生出身于铜官陶瓷世家,是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因了这外貌的似曾相识,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陪同我前往的作家余海燕,则认为我和刘先生的鼻子长得仿佛,她拿起手机,对着我俩的鼻子拍个不停,还将照片送到我和刘先生面前,一定要我们承认两枚鼻子确实是如出一辙。刘先生像个姑娘一样羞涩灿烂地笑着,不置可否。人与人,各有其貌,鼻子与鼻子,不可能完全一样,就像世界上两片树叶。但是既然相像了,自然也是一件特别叫人愉快的事。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在长沙的日子里,看到了太多的铜官窑瓷器。而我之前虽然有着十多年玩古的经历,但对瓷器,却是一直无感的。不是觉得瓷器不漂亮,而是因为害怕,从来都感到要辨别瓷器的真伪实在是太难了。知难而退,所以一直躲得远远的。在长沙,去了湖南省博物馆,去了望城铜官窑古镇,我几乎被这种气息独特的陶瓷包围了。一种质朴的古风,竟让我有了感动。看着那些来自遥远唐代的器物,釉色下野花般自然而充满生命力的图案,那些天真率性的文字,我仿佛穿越到了那个繁华盛世。世俗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些形状各异的器物,在那个时代里,被普遍使用,洋溢着温暖可亲的生活气息。器物之美,充斥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让那个时代,不再只是一个定格了的时间节点,不只是教科书里遥不可及的辉煌章节。大唐盛世,突然之间变得家常了,仿佛就在眼前。
我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对器物新旧的计较,其实有点可笑。柳宗悦说过,真正的美器,应该是实用的。日常的用品,它倾注了人们最本质深刻的审美,同时也对一代代人进行启蒙,建构或者说塑造了他们对美物的认识。这才是薪火相传,才是生生不息,才是民族性。
在铜官镇古街上走着,淅淅沥沥的雨,好像是故意要让我在此停留停留,多多地停留。进每一家店铺吧!不要走得太快,不要走马看花!几乎所有的店铺,都跟铜官窑陶瓷有关。可喜的是,它们异彩纷呈,各具特色,它们的身上,有着无法摆脱的旧时气息,却又明显呈现出今天时代的样貌。或鲜活,或玲珑,或敦厚纯朴,或桀骜不驯。人们的思想、人们的情感,人们的才华、人们的技艺,都要通过这亘古不变的泥土,通过这千年不熄的窑火,来表达,来倾诉,来回忆追溯,来想象,甚至来炫耀,来卖弄。
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家帅哥靓妹的店里了。好熟悉的一对呀!一定是在哪儿见过的!我正疑惑着,他们竟叫出了我的名字。哈哈,四年前,我竟也在这家店中流连。原来帅哥就是刘嘉豪呀!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四年之后,又会在不经意间相遇。
90后的嘉豪,显然是一颗新一代铜官窑的闪亮新星,曾被评为“长沙文艺新人”“湖湘青年英才”,年纪轻轻竟是长沙市坐北朝南陶艺有限公司创始人。他的作品,多次获得国家和省市的各种奖项。
海燕告诉我,嘉豪就是刘坤庭大师的公子。那么,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泥人刘”的第四代传人了!
这次来长沙,到望城,我是特别想要去拜访刘坤庭先生的呀!这不是太好了吗!
“泥人刘”的第一代,是刘坤庭的爷爷刘子振。在刘坤庭具备了美术馆格局的展厅,我看到了一件刘子振的作品。它生动鲜活的神态,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球。它既像是在向我挤眉弄眼,又喷薄出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霸气。它仿佛要穿越时光,从玻璃展柜中飞跃而出。我不由得微微侧身,似乎是要给它让道。
这显然是民间艺术的神品啊!
刘坤庭说,他正在努力将爷爷当年的作品尽可能多地收回来。可是,我知道,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比寻常的收藏难度更大,需要更多的财力和耐心。比如爷爷创作的一组十八罗汉,非常完整,但是,别人的要价,是绝对让刘坤庭望而却步的。看得出来,他很无奈。
刘子振对刘坤庭来说,不只是一位亲爷爷,更是他的师父和启蒙者。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他就跟在爷爷身后玩泥巴,亲眼看着泥巴是怎样在爷爷的手中神奇地变成了仿佛有血有肉的神、人、动物的形象,看它们又如何在通红的窑里浴火涅槃。
爷爷不仅教给了他技艺,更让对泥塑陶艺的热爱痴迷,以及一份难得的天赋,与刘家的基因一起,注入刘坤庭的心灵和血液。
展厅里陈列着几组刘坤庭的作品,每组作品,都不是单一的人物,而是群像。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他是有着明显的学院雕塑功底的。果然,他曾在浙江美院周经鼎教授门下接受学院雕塑学习和训练。相比前辈,他的眼界更开阔了,仿佛一个走过了万水千山的人重新回到家乡,他的家乡,还是原来的家乡,却又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家乡。他的心里,装进了更多的东西。他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美国、法国、日本、澳大利亚、韩国等,他的眼睛看到了更加奇异的风景。他的手里,便有更丰饶的奇迹诞生。
世界很大,但是在刘坤庭心中,故乡才是中心,铜官窑才是核心。这是他的立足之地,是他的兴趣、快乐、生计,乃至全部人生的承载之地。他手下的万般风情,纵然已经大大地超越了前人,却依然有着传统的核心,仿佛汁液鲜美的水果,其坚硬的内核,决定了物种的繁衍。这甜美果肉包裹起来的核,埋进土里,它便会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坐在他的对面,喝着他泡出的酽酽芳香的茶。这真是一个淡然安静的人啊!我看着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的面孔,明白他绝对是一个心灵手巧胸怀坦荡而宽阔的人。没有夸夸其谈,没有自我宣扬,但是他高妙的技艺,却是能让我在这份安静中感受到的。展厅的氛围,那些各具风采的他的作品,与他的形象,与他的神态,与他平静中传递出来的自信和执着,是和谐统一的。我一时恍惚,觉得这大厅里的一切,都是他塑造出来的——不仅仅是作品,就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以及茶桌上的器物,还有这个秋雨淅沥的下午,也都是他用泥巴和窑火造就。
然后,我们去楼下的工作间画瓷。兴安画马,我画太湖石。我们用嘉豪提供的颜料,在花瓶泥胎上画了起来。四周很安静,我们很投入。是的,那一刻,我们离铜官窑很近,离这美妙的陶瓷艺术很近,离古代很近。
时间总是在愉快的心情中流逝得飞快。天色将暮,告别坤庭嘉豪父子的时候,我见到了嘉豪出生才十五天的儿子。他像一朵花儿,开放在嘉豪妻子的怀里。这是“泥人刘”的第五代啊——我在心里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