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是弋舟的本命年。多思,乃有所得。本书名为《庚子故事集》,包括五个短篇。
五个短篇都在结尾标明了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写于2019年7月,最近的一篇写于2020年5月,每次搁笔之时,弋舟会否吁口长气呢?一些时间被封存,另一些时间将开启。
评论家吴晓东说过,时间意识是现代小说的自觉意识,作家没有自己的时间感受和体验,想要成为卓越的小说家是不可能的。《庚子故事集》自始至终流动着弋舟的时间意识。
疫情改变了2020年的人际相处模式,口罩成了所有人须臾不可离身的防护。《掩面时分》,戴上口罩的姜来显得很轻松,就像一半的不轻松被遮住了,在世界停顿下来的当口,那些悬而未决的往事也有了清理的机会。弋舟在接受访谈时曾说起自己写作的缘由:“诚恳其实是一个无能者对于自己的解放。”这句话可作《羊群过境》注脚,在这个特定时段,众生如羔羊,那些久疏的情感也要依靠“诚恳”重新梳理,达成与家庭、与世界的和解。
《庚子故事集》有诚恳,经过审视的诚恳。作者若有所思,作品发人深省。
《人类的算法》写于2020年2月,这个故事与后面那两个具有庚子年时间特质的故事不同,它更多地沉浸于私人体验。人物被放置于沉湎回忆的私密场景,她逐渐明了,现代人的关系,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大数据”这样的技术手段缔造的,爱的契机,只是恰好推送的附近的“ID”。我们真正的生活,如我们感觉到的那样的现实,它同我们以为的现实差别如此之大,最终被公开和阐明的生活,就是文学所揭示的内容。
与时间紧密关联的,是空间。五个短篇都在结尾注明了写作地点:香都东岸。我猜想,这是弋舟的寓所。大约是一个中产阶级生活意味浓厚的城市社区。“城市”历来是现代小说的书写对象。弋舟写了《鼠辈》。在这篇小说的语境中,“鼠辈”并非用来骂人,它指向的是那些隐遁在迷宫一般的空间,无法追寻的人和事。小说一再引出历史学家朱维铮《音调未定的传统》作为线索,暗示《鼠辈》想要表达的主题,在于城市变动而消失的过去。
较之对被讲述时间与空间的探索,并通过它对叙事人物亲历事件的探索,弋舟的小说创作更关注人物心理状态的描绘。《核桃树下金银花》是整部集子最好的一篇,是杰作。主角被设定为一个快递员,一个193斤的胖子,一个因为模糊地址四处无着的倒霉鬼。这部小说在时间上,可分作两半,前面是“遇见”,后面是“归返”。在后面部分,主角不再从事快递工作,成了家族企业的少东家,一个他自嘲的“公子哥儿”。某一天,他回到这个城市,寻找当初帮助他的胖姑娘,然而,时移世易,时间不会为谁停留。
听上去很像烂俗的言情套路,但它实际上是反套路的,是超越生活层面的心灵的飞升。精简、机智与凝练是公认的好的短篇小说的标准,《核桃树下金银花》以其出色的完成度而出类拔萃。偶然并置的人和时间的流动彼此共振,它们好像自动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主角离开之后,久久无法忘怀。他的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回来,才能重启。与此对应,“玉林街”,或者每个城市可能都有的人民路、解放路等,“路”之前往往还被冠以东南西北或者一二三四,但凡缺少一个锚点,人们就会迷失在喧闹都市的荒凉之地。
假设这部小说是言情的,它所说的,也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更普遍意义的人类共情。是被抛掷的、边缘化的、原子化的个体,与无法捉摸的、庞大的虚化的集体力量的抗衡。所以是新手快递员,他要穿越陌生的疆域;所以是胖子,他要蔑视肉身的桎梏。这是现代奥德赛的城市寓言,寻觅精神的家园。我甚至认为,那个胖姑娘,只是他臆想的、分裂的一个人格,他需要以她建构起另一种现实的真实,寻找那个丢失的自己。
在时间洪流的孤岛上,他在写作,在城市空间的缝隙里,他们在流离。在顿悟的时刻,我们是否能以超越时空的静思展开对2020年的这场阅读呢?林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