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丁东
人上了年纪,总爱忆苦思甜。说起我和表弟因偷吃了一盘酱牛肉,被外公追打的事,女儿充满了好奇,来一句:“怎么可能?”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社员们全靠挣工分养家,再苦再累,所挣工分也抵不了一家人的口粮钱,年年“透支”。记得我7岁那年,也就是1974年的春节到了,我外公、外婆忙着张罗我小姨的婚事,准备办8桌酒席。爱面子的外公、外婆,除了尽可能为小姨多置办一些嫁妆外,还千方百计试着把小姨的婚宴办得体面些。特别关照在南京工作的舅公,春节返乡时,捎两斤酱牛肉回来,好装点酒席的门面。
后来我才知道,外公之所以让舅公捎酱牛肉回来,是因为两年前他和外婆与其他亲戚一起,出席了舅公小儿子的婚礼,吃到了南京最正宗、最有名的清真老字号安乐园的酱牛肉,亲朋纷纷点赞。这回轮到外公小女儿出嫁,没酱牛肉咋行?农村人要面子,其中或许暗含着外公与舅公争高比强的因素。
大年初二,小姨大喜的日子到了,父母一大早便带我到了外婆家帮忙。与先我而到的表弟久别重逢,我俩一起玩乐,一起期盼着即将来临的大餐。外公家请来的厨师前后忙活,妈妈她们帮忙择菜,屋内弥漫着诱人的香味。肚子有些饿了,我潜入厨房,打开碗柜,只见两大块酱红色的牛肉突兀盘间,分外醒目。乘大人忙乱之机,我抓起一块,藏在棉衣下,溜出厨房,来到后院结了冰的小河边,顶着寒风,与表弟一起狼吞虎咽,撕扯着把一大块酱牛肉吃得一干二净。正当我们打着饱嗝、若无其事地混在人群中时,开饭时间到了。只见外公脸色铁青,气冲冲地从厨房出来,径直奔到我和表弟跟前,一眼瞧见我俩嘴上的残留,大喝一声:“小赤佬!你们坏我大事了!”扬起巴掌便打。我和表弟扭头便跑,躲到表弟家,一直呆到晚上。
后来,听前来接我的母亲说,外公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发火。看着每桌稀稀落落的几片酱牛肉,独自生闷气。待客人走完,还把我母亲、大姨狠狠地数落了一番。
我渐渐长大、懂事了,也上了中学、大学。记得大二暑期,我去南京同学处玩,专门去安乐园买了斤酱牛肉,回家送给外公。我大四那年,外公去世了,走完了他74岁的人生。之前,他每次见到我和表弟,总会提及我们小时候偷吃酱牛肉的事。不过,“越往后,口吻越不一样,由最早说起时痛心的模样,变成后来嗔怪甚至嬉笑的模样了。
那托人买酱牛肉、办喜宴的历史,早已消逝在了岁月的长河中。如今,我也有了外孙,做了外公。在外孙的“咿呀”声中,写下了这段文字。我坚信,倘若外公在天有灵,不但不会责怪,相反会感到十分高兴——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正是他们那代人期望子孙们能过上的好日子么?
■点评:“怎么可能?”——文章开宗明义,用女儿的一句问话,拉开难以忘怀的记忆。这就是代沟,因为每代人都有属于他们的集体记忆。办婚宴,能有一盘安乐园的酱牛肉顿觉提升档次;7岁的娃娃,一年到头见不着荤腥,看见酱牛肉怎能忍住不下手?因为今天看起来的一件小事,当时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这在现在年轻人听来,有点天方夜谭了。特别是外公“越往后,口吻越不一样”,淡淡一段文字,深刻反映了社会变迁。
——著名作家 叶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