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刘剑波写有长篇小说《流逝》,关注的是罹患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生存境况,朴实无华,娓娓道来,每每读来,令人心绪难平。而女作家修白,在出版长篇小说《金川河》之后,把目光投注到中国这个已经迈入超老龄社会的老人病亡这一不大为人所瞩目的领域。曾经有一个作家阮海彪写过一部小说《死是容易的》,他大致是说生存的艰难与不易,但是,且慢,在修白看来,生固然不易,但死亡就很容易吗?她在自己新出版的十五万字的非虚构文本《天年》中,经过深入而非浮泛的调查访谈,直面了一些老人死亡的案例,以近乎毫无雕琢的文字,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也激发人们必须严肃郑重地面对死亡这一似乎晦气但又无法回避的重大问题:如何有尊严地体面地坦然地告别这个世界?
修白的《天年》,是犀利而尖锐的,是严酷而真实得近乎令人窒息的。她在九个章节中,以口述实录的形式,来记录这些老人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的生存境况。《一生最大的遗憾》中的陈大爷,是来自国企的老工人,没有血亲的子女,经过重组的家庭,过继而来的家人,人在养老院的最终的孤苦无助,备受护工的折磨凌辱,在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更有奔着他的遗产而来的所谓“女儿”“儿媳”的竞相孝顺。他最大的遗憾是觉得自己是文盲,但不是文盲又能如何?修白感慨道:人老到一定程度,生命又退回婴儿时期,老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做不了,人,想要有所作为,想自己打理自己的日常,却一天不如一天,人生的迟暮是如此地悲凉,孤独、无助、了无生趣、无可留恋。尽头是生命的终极地带,人类每天都在朝着这个地带奔赴,而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场悲戚的旋风。《医生之死》中的郜爷爷曾经是一位三甲医院的院长,他的妻子与他曾经是大学同窗,也是一位教授博导。她每次来探视自己的丈夫,在修白笔下都是戏码很足派头很大,但她就是对自己丈夫的真实状况漠视冷淡如同路人,令人匪夷所思。《爱即生》是写一位离休干部刘大爷的,他有三个女儿,他最大的愿望是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多多陪伴他,但这样的愿望也只能是一种奢望而已。
世人多说好死不如赖活,但修白却认为求死而不能,也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多寿则辱,是她很坚持而顽固的见解。她的《死不了的人》,是讲述一位来自企业的退休厂医闵大爷的故事。这个闵大爷已经93岁高龄,有一位比他小15岁的妻子。他也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父亲,是一个对女儿极为尖刻且被妻子控制了一生的男人。他在生命的最后,依靠鼻饲不断受到妻子的诅咒却求死不能。《最后的忏悔》是关于一个92岁老教授的故事,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个夏教授的老伴面对“难过得哼哼”的丈夫,愤怒地喊道:“再哼我整死你,我都烦死了,你要把我折磨死才罢休!”人生到此境地,却道天凉好个秋,真是夫复何言。
修白笔下的各位老人,孤独,凄凉,无助,衰老,但也有一位老人重男轻女的观念之根深蒂固冥顽不化令人印象至为深刻。这个《雪地栖身》中的老田,是一位退休公务员,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但他的儿子们都很忙碌,在养老院照顾他的,多是他的女儿“小田”。这位老田,对自己的女儿充满了疏离与戒备,他一直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的一切辛苦付出,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修白还写到了一位老太太跳楼自杀的故事,是被孙子毒打之后万念俱灰而决然赴死,同样令人惊骇莫名欲哭无泪。而《操控机器人》则是一位来自高校的退休女干部,是在单位与家庭都很强势的财务处长。但她也是依靠女儿而心向儿子,她虽然强势霸道,念念不忘自己当年的威风八面指挥若定成竹在胸,但却为了儿子的体面而不愿与儿媳发生正面冲突,唯有牺牲自己的女儿而委曲求全,这样的老太太也很典型呢。
修白的《天年》,也许在有些人看来,实在是太过残酷而灰暗,太没有亮色与暖意了。但是,我们在修白的笔下,看到了阿梅、夏洁、小田等女性的出现,她们大概是对这些垂死老人的最后的些许慰藉。修白在《死亡的味道》中,就自己父亲的死亡,展开了深入的思考并对何谓孝道提出了质疑。她认为,死亡一定是一门科学,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蔑视,延伸到这里,其实是一种逃避。
近年来,每次遇到修白,她都会极为认真而从容地谈论她父亲的离去。她用词精准、犀利,种种死亡前的挣扎困境,种种欲死不能的无助绝望,种种死亡之前的人性纠缠,令人惊骇莫名,不敢多想。细读修白的《天年》,她一改《金川河》中的华丽柔美细密绵长时空交错,以极大的勇气直面生命的绝境人生的困顿,借助于近乎天然的文字,通过典型的案例来提醒世人与社会:既然死亡不能避免,我们唯有坦然面对,制度与人性,平等与悲悯,文明与良善,才是向死而生的唯一坦途。
雷雨